虽然朱瞻基的脸上露着笑,但是杨士奇从他冰冷的眼神感受到了让他恐惧的杀气。
能够没有经过科考,就成为大明文坛最顶尖的一拨人,杨士奇除了丰富的学识,还有着旁人难及的察言观色技巧。
感受到朱瞻基施加的压力,他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连忙低头长揖道:“殿下英明,这去年山东粮价高涨,主要是因为缺少南洋救济粮。”
朱瞻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跟朱高炽说道:“因为一己之利,置数十万,上百万百姓而不顾,这样的贪官,千刀万剐也嫌不够。
至于那些为虎作伥的商贩,明知这些粮食是赃物也敢收。敢赚这样的钱,那就要有偿命的代价。”
朱高炽也不知山东灾情的详情,当山东官场形成默契,为了提升粮价,不将受灾情况告诉朱高炽,他就只是一个聋子。
但是,整个计划是他从一开始就策划的,提高大明的粮食价格,也是他承诺了的。
虽然他没有让那些商人去买救命粮,虽然他也生气下面的人不把全部情况告诉他,但是他也不能看着这些人被抓。
何况,这里面还有孔家的人,孔家是儒家的代表,他们也是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自己怎能置之不理?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山东那边并没有大事,马琪也已经伏法,这件事不如就从宽处理。”
朱瞻基笑道:“这件事孙儿只是替皇祖父办案,最后还是要等三司会审,皇祖父裁决。”
朱高炽一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这件案子只要让三司拖延一番,那个时候父皇就已经出征了,这件事最后不是由自己来决定嘛!
何必为了这件事苦恼,还来给自己的儿子施加压力……
他的心情立即好了起来,笑着说道:“这件事我会好好调查一番,若那些商户真的为非作歹,我也定当不会轻饶了他们。”
看着他的笑脸,朱瞻基的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悯。
还有三天就是二月初一了,到时候,他恐怕会面临人生最大的打击。
他终究是自己这个身体的父亲,这些年对自己也一直很不错,所以朱瞻基的心里会有愧疚和怜悯。
但是,在权力面前,朱瞻基绝对不会退让,更别说,这不是一家之事,而是关系到整个中华民族未来路线的执政路线。
以他完全倒向儒家的搞法,只会把大明拖入深渊,而朱瞻基相信自己绝对不会。
哪怕现在他受到了朱瞻基的影响,对儒家的治国不再那么迷信。
但是他现在利用儒家来为自己争夺权力,巩固权力,他这样与儒家的合作,让他又走上了历史的老路。
一场风波还没有形成就风平浪静,朱高炽,朱瞻基父子两人满意。
但是对杨士奇和杨溥来说,却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满意,因为这件事本来是他们占据了主动优势。
想要利用父子人伦来压制太孙,为太子监国造势,让太孙看清自己的位置。
但是太孙一到,只是三言两语,连打带消,就化被动为主动,变成了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太子远不如太孙精明,根本不是太孙的对手。而他们身份所限,能对其他人用的对策,在太孙面前都不顶用。
从皇宫离开的时候,杨士奇和杨溥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太孙的强势让他们对皇上出征以后,太子的权柄控制有些担心。
但是太子,太孙本是父子,在太子并没有对太孙不满的时候,他们连小动作都不敢做。
何况太孙此人虽然不够德雅,却是个厉害人物。如果自己这些人敢弄出一些是非,太孙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有这样一个太孙在旁边,太子真的能控制局势吗?太子不能控制局势,他们这些人的政治抱负想要实现,也没有机会。
他们与太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们不仅为太子感到担心,更为自己感到担心。
这些年,他们这些东宫属臣可是被朱棣压制的太狠了。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已经是改变的历史了。在原本的历史中,因为汉王朱高煦的陷害,东宫属臣除了杨士奇之外,全部被关进大牢。
包括杨溥,还有如今的内阁大学士黄淮等人,一直被关押到朱高炽登上皇位,才把他们全部放出来。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朱高炽对他们这些人心有愧意。登基之后,立即将他们擢升内阁,并且还给他们都挂上了尚书衔。
而这一步,是整个大明文官干政的。
在此之前,内阁与堂部一个议政,一个治政,互不干涉,还相互制约。
当权力集于一身之后,内阁从一个秘书咨询机构,变成了一个国家的决策机构,控制了朝政大权。
如今他们这些人因为朱瞻基的强势,直接让汉王成为明日黄花,他们也没有遭遇那么多的打击和挫折。
这也养成了他们更加漂浮的心态。
出了承天门,两家的车夫连忙将马车牵了过来。
杨溥叫住了正欲登上自己马车的杨士奇。“士奇兄,溥家人从家乡石首送来了几条石首鱼,正想请士奇兄府上一聚。”
杨士奇名寓,字士奇,比杨溥年长六岁。这石首鱼是石首特产,乃长江绝佳美味。
传宋代诗人苏轼从四川老家眉山出发,自岷江乘船入长江,沿江猎奇作赋,途经石首城区,吃了久负盛名的石首鮰鱼,也听了前所未闻的石首民谣:“鮰鱼石首有,名字叫石首,白天栖石洞,晚上戏回流”。
他随即即兴赋诗:“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
这首诗让石首鱼闻名海内,附庸风雅无不以吃到石首鱼为荣。
但是杨溥家人在送鱼来时,杨溥就给杨士奇家中送了两条,现在唤他,自然不是因为吃鱼,而是有话想要跟他说。
他看了看皇城门口的侍卫,笑道:“这石首鱼乃是天下美味,自然不可辜负。”
杨溥打开马车车门笑道:“请……”
杨士奇笑道:“我的马车乃是內监订制,更加舒适,不如乘我的车。”
杨溥自无不可,让自家的马车跟在后面,登上了杨士奇的马车。
两人在马车里坐定,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太孙掌控了锦衣卫,咨情司这些机构,马车外除了车夫,还有两人的侍卫,他们不敢随便答话,只是说着一些不咸不淡的朝廷风雨。
杨溥家在应天府聚宝门内,这里是应天府的南方,所以他也被一众同僚称为南杨。
而杨士奇住学士街,那里偏西,被称为西杨。
还有一个杨荣也姓杨,他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比起杨士奇和杨溥两人更加位高权重,是朱棣近臣。他也被朱棣在长安坊内赏赐了一套住宅,因为位于东方,被称为东杨。
马车抵达聚宝门内杨宅,杨溥下车,请了杨士奇下车,两人携手而进。
杨士奇吩咐了家中厨子备下盛宴,请了杨士奇进入自己的书房。
杨溥是建文二年进士,授翰林编修。永乐初年,杨溥任太子洗马,成为皇太子朱高炽的东宫僚属。
他学识出众,风度优雅,如今世人皆赞杨士奇有学行,杨荣有才识,杨溥有雅操。
但是真的细致思索,会发现除了杨荣有些才干,他们二人都是没有动手能力的嘴炮。
不过如今的风气就是赞赏空有学识之人,反倒认为有才干,有能力的人过于市侩。
能做实事的人,反倒是比那些只会务虚的人要低级一些。
两人在书房坐定,老仆送上了一壶龙井,守在了门口。
这个时候,作为主人的杨溥才打开了话题,有些忧虑地说道:“今日与太孙殿下亲见,才知道他能以太孙之位,却在如今的朝廷有赫赫威势,除了陛下宠信,其本身也有枭雄之资。
他与陛下如出一辙,笃信武夫,宦官,对我等文臣却多加防范。更因其能力出众,比太子殿下还要强势。
但太孙如此强势,对我等却无半点好处。太子殿下不得陛下所喜,如今好不容易想要趁着陛下西征,为太子殿下谋划一番,但……”
这话以枭雄相喻,又说陛下与太孙如出一辙,其实乃是杵逆之言。也只有在书房这样封闭的环境里,面对杨士奇这样的盟友,杨溥才敢说。
而他这样说,实际上就是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想要跟杨士奇来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寻求抑制太孙势力的方法。
杨士奇听出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太孙殿下出海三年,如今归国不足两月,想要打发他出应天府也难。”
“是啊……”杨溥亲自执壶,为杨士奇加上茶水说道:“所以你我必须要有更隐晦的谋略,既要能帮助太子殿下,也不能让太孙殿下记恨。”
想到今日朱瞻基盯着自己的眼神,杨士奇叹了口气说道:“这恐怕很难啊,太孙身边不乏老谋深算之辈。”
在朱瞻基面前,杨溥连话都不敢说,但是这个时候却嗤笑道:“一帮阉人,一帮武夫,能懂得什么大道理?就是有个解大绅为他执笔,但解大绅本人文采是我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