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无奈的叹了一声,欲言又止,起身告辞。他出了门,脚步声慢慢走远,周玉却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拿起搁在一边的那本薄薄的《新山海经》,凝视了片刻,蓦的一声长嚎,一口鲜血喷在了深青色的封皮上,如一丛盛开的桃花,妖艳而动人心魄。
周胤刚下了楼,忽然听到楼上周玉凄厉的啸声,只犹豫了一刹那,他便转身奔了回来,一看委顿在地的周玉嘴角刺眼的鲜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孙嵩跟在谷利的后面,快步走进了孙权的卧房,徐夫人陪在床前,看到孙嵩进来,连忙起身施礼。在富春山的时候,孙嵩作为越国的宗正给她提供了不少帮助,而后来她能够回到建邺成为吴国的王后,也是孙嵩出面奔走斡旋的。
“越国宗正,外臣嵩,拜见吴王。”孙嵩在床前跪倒,有板有眼的施了礼。躺在床上的孙权起身受了礼,然后让人搬来小榻放在床前,摆摆手,无力的笑道:“君臣之礼已毕,兄长且宽坐。”
孙嵩躬身谢了,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吴越还没有分家的时候,孙权可没有对他这么客气过。
“奉先呢?”孙权面色腊黄,双目无神,虽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让人觉得他更加的虚弱。
孙嵩犹豫了一下,他对孙绍只留下六千人守钱唐十分不赞成,更让他不赞成的是,临行之前,孙绍关照过他,如果孙权问起他去哪儿了,钱唐留下哪些安排,你就如实以告。孙嵩对这个特别不理解,这不是把钱唐的底细全部告诉孙权了吗,万一他起了歹心怎么办?钱唐现在众商云集,财富每一天都在大量的增加,孙权又刚刚被他敲诈走了两个郡,他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可是,孙绍当时胸有成竹的表情让他对孙绍充满了信心,听到孙权的问话,他平静的说道:“奉先领着水师出海了,这次要去夷洲。”
“去夷洲?”孙权的眼珠一转,不经意的在孙嵩脸上扫了一下,随即又耷拉下了眼皮,恢复了那副病怏怏的神情。孙嵩点点头:“听说夷洲有越王台,还有不少越人的遗种,他既然是越王,又不能和大王争山越,只好去夷洲了。”
孙权的嘴角迅速的挑了挑,很快又叹了口气:“是我辜负了他的一份好意,这才闹得家丑外扬,被曹操、刘备笑话了去。”
“越王也是如此说,他对这次事情搞得这么大非常后悔,希望吴越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要再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予魏蜀可趁之机。”
“是啊,是啊。”孙权连连点头,又问了一些越国的事情以及孙氏宗室的情况,最后特别问了姑姑孙氏的身体,直到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吩咐徐夫人送孙嵩出来。孙嵩连称不敢当,孙权却说,孙嵩不仅是越国的宗正,更是他的兄长,理应如此。孙嵩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徐夫人把他送到门口,笑容满面的对孙嵩说:“请宗正大人转告我对越王殿下的致意。多亏了越王殿下,臣妾才能重回吴王宫。”
孙嵩笑笑:“王后,吴越本是一家,越王殿下对吴王和太子以及王后的一片心意的确出乎至诚,希望王后在吴王身边,能够多安慰吴王,尽快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揭过去,以后互相信任,通力合作。”
徐夫人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孙嵩又送上大批财物以便她打点关系,徐夫人感激不尽的受了。
孙嵩身份尊贵特殊,孙权把他安排在宫里住下,以示恩宠。
“伏惟吴王殿下明鉴,今天下拢攘,百姓不安,先烈王起义兵,与诸侯共讨董卓,惜中道崩殂,桓王弱冠起兵于江东,赖贤臣良将共辅之,数年间定鼎江东……惟愿大王近贤臣、远小人,吴越共力,奖扶天子,立孙氏基业,为大汉良弼……顾陆朱张,皆吴之良臣也,愿大王亲之信之任之,吕壹……”吕壹忽然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孙绍给孙权的书札里居然会提到他,他迅速的扫了一下后面的几句话,顿时气得差点跳了起来,孙权见他面露怒气,有些不解的催促道:“怎么了,快念。”
“喏。吕壹贪财忘义,张温恃才傲物,暨艳刚而无节,皆非贤良之臣,愿大王远之斥之……”
孙权这才明白吕壹为什么念了一半就不念下去了,他扫了吕壹一眼,淡淡的说道:“你觉得这些有问题?还是他说得不对?”
吕壹放下书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臣虽然材力驽钝,要是对大王从不敢有不忠之心,越王殿下恶语中伤,臣……实在承受不起。”
孙权笑了笑,抬手示意吕壹起来:“你当孤是任人欺瞒的傻瓜吗?孤自有分寸,尚不至于被他只言片语便乱了心志。好了,你且起来,继续念。”
“大王圣明。”吕壹抽噎着站起身来,捧着书继续读下去。读到最后,他忽然灵光一闪,明白孙绍的意思了。孙绍这封书札劝孙权接受江东土著,实际上是捅着了孙权的伤心之处,而且有威逼之嫌,孙权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同样,孙绍劝孙权不要信任他,也会被孙权看成是收买不成之后的打击报复。孙权不知道,吕壹却知道自己为孙绍出过多大力,以孙绍的性格,他怎么会这样对他呢?这其实是反其道而行之罢了。
吕壹心里透亮,脸上却装得更象,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孙权仰着脸,看着青黑色的屋顶一声不吭,可是他粗重的鼻息却暴露了他此刻心中的愤怒。孙权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以看似恭敬,实质居高临下的傲慢来劝他告他和江东的世家大族搞好关系,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得意和嚣张让孙权怒不可遏。
然而,孙权除了愤怒之外,却又有一丝窃喜。
孙绍得意忘形了,他被自己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有些飘飘然了。那么,他以六千人留守钱唐的举动就显得可以理解了。
孙绍用那种见不得人的手段,不仅抢走了人质,而且利用曹操和刘备趁火打劫的心理,硬生生的从他手里夺走了会稽和南海两个郡,在他这个吴王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样的耻辱他怎么能受得下去?只是孙权也清楚,这件事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孙绍给骗了,他被孙绍的忍让蒙住了眼睛,以为自己捏住了孙绍的软肋,只要牢牢的控制住大桥和阿猘,就能把孙绍变成一个傀儡,把越国变成吴国实质上的属国,没想到孙绍在做足了表面功夫之后,施出了最有杀伤力的一招,不仅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且狠狠的给了他一个教训。
最开始的时候,孙权确实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原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劵,两千匹战马算什么,他要把孙绍当成无偿劳动的贩马商人,要孙绍为他源源不断的提供战马,所以他没把孙绍的话放在眼里,也没有在意姑母孙氏的建议,直到他发现自己中了孙绍的诡计时,他才幡然醒悟,知道自己被孙绍狠狠的耍了一通。他不能接受,他不能理解,他病倒了。
可是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之后,他从痛苦和屈辱中醒悟过来,孙绍就是希望他病倒,希望他病死,这样孙登才能继位,而孙登年纪还小,他无法掌握吴国,只能反过来依赖越国,越国才可以慢慢的吞并吴国。自己不能让孙绍如愿,他不能病,更不能死,当然也不能忍气吞声的咽下这口苦酒。
他要报复,要把孙绍加与他的所以侮辱的伤害全部还给孙绍。
孙权清楚的知道,孙绍是个阴险的人,要想报复他,不是轻易的发兵就能成功的,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攘外必须安内,而要对付孙绍,他不仅要发内,还要攘外——比如曹操和刘备。
而现在首先一步,就是要把孙登的心从孙绍那边夺回来,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伙同敌人来对付自己。孙权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旦明白了自己肩上的任务,他就变得斗志昂扬,充满了力量,如果不是为了瞒人耳目,特别是孙嵩等人的耳目,他早就精神抖擞的起来了。
他现在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孙登不再信任孙绍的机会。
孙绍似乎送来了一个机会。
孙权叫来了孙登,把孙绍的手书交给他,有气无力的说道,你给他回一封信,就说我感谢他的一片好意,另外,你们再商量一下,看看他建议的方案可行不可行。孙登没有多想,礼貌性的问了一下孙权的病体就走了。回到自己的官廨,他把诸葛瑾父子请来,把孙绍的信往他们面前一放。
诸葛瑾一看,立刻就沉下了脸。孙登有些意外,说实在的,诸葛瑾他们来之前,他已经看过这封信了,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可是就想不出来哪儿不对劲。现在一看诸葛瑾他们的脸色,他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对的,这信里面有问题。
“这是一个挑拨,这又是一个考验。”诸葛恪斩钉截铁的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孙登不动声色的问道。
“太子,你知道我吴国的朝庭和地方各郡守县令长中,有多少人是江东的世家大族吗?”诸葛恪脸色很难看,不等孙登回答,他举起一只手说道:“最近五年内,江东世家在县令以上的官员中的比例由以前的三成增长到了五成,而江东以外的官员全部加起来,现在不到三成,还有两成是孙氏宗亲。孙氏祖庙在富春,他们的心已经去了越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年将会有大量的人转投越国,他们空出来的位置如果再被江东大族占据,那么吴国就真成了江东的吴国。”
孙登明知故问道:“难道这样不好吗?”
“也好,也不好。”诸葛恪嘿嘿一声冷笑:“如果江东世家掌握了吴国的大权,那么吴国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这一点当然是好的,可是,以后的国策都要有利于他们才能得到施行,要不然的话,大王将寸步难行。而一旦大王不能满足他们越来越大的**,那么他们很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个脸色,太子,你别忘了,顾家、陆家现在就有人在越国,而朱家、张家和越王也有斩不断的姻缘。”
孙登点点头,重用江东世家,就是进一步侵吞诸葛瑾这样外来户的利益,一方独大就会难以控制,他不可能对此没有警觉。而且他现在也明白了诸葛恪所说的考验的意思。孙权显然是看到了孙绍这个提议背后的杀伤力,他不表态,却让他看,如果他觉得可行,那孙权一定会让他以太子的身份来推行这件事,而等到矛盾爆发的时候,他就成了不可推卸的责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