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翎一愣:“观刑带什么金银?”
方孔炤:“一会儿看完后,要去周阁老府上拜会感谢,当然要有所准备。”
方子翎想了想,回屋拿了些名贵珠宝:“这些也是沉抚台拿给大哥打点人情的,这次倒是没用上。”
方孔炤看了,就知道这些珠宝原本是打算为了他的桉子,捞人用的。结果还没用上,人已经出来了,那就正好事后回礼。
方孔炤收拾了一番,让仆人驾车先去了西四牌楼,到地方差不多也快午时三刻了。
明朝杀人还在西四牌楼,清朝才改到宣武门外,也就是菜市口。按《大明律》,罪行不是太严重的,留到秋后问斩,很严重的不赦重罪,那当然不待期、立决了。
方孔炤到的时候,已经围得人山人海,方家的仆人只能是撒了点碎银买前面的人让让路,挤到街口一座茶楼、高价要了二楼临街的座。
他们一开始还奇怪,西四牌楼隔三岔五杀人,今天怎么人这么多。稍微问了一下才知道,尹先民何一德居然被判了剐——
如果只是兵败失地,哪怕输得再惨、指挥再不当,或者卖队友,最多也就是个斩。可尹何二人居然还涉及主动从贼、投降张献忠后还帮着张献忠一起进攻来光复失地的官军,最后还帮着张献忠死守拖延了一阵衡州城,这就必须凌迟了。
这些情况,方孔炤和方子翎原先也是不知道的,至少没注意到,看来还是这几天刑部徐石麒亲自过问,严刑拷打,多逼问出来的情况。
其实方子翎倒是听大哥提起过,尹何二将最后在守衡州时,只是想跟沉树人谈谈条件,比如赦免他们的罪行,他们就投降。是沉树人不许诺赦免,他们为了求生才坚持抵抗,最后被手下的人绑了卖了。
但不管怎么说,流贼都跑了还抗拒官军,没有第一时间反正,哪怕是为了活命,也是加重的罪状。
如果当时直接投降认罪伏法,可能就轻判一个斩立决,非要抵抗,最后沦落到凌迟处死。
而且,这些罪行,经过看热闹的吃瓜群众的传言,就越说越严重了。方子翎明明白白听到,隔壁桌几个东林党的读书人,估计是秀才们,在那儿义愤填膺:
“听说这尹先民、何一德就是天生的贱骨头!张献忠一到长沙城就投降!张献忠都走了,他们还自告奋勇为张献忠断后!
死守衡州城想掐断沉抚台的粮道,不让沉抚台立刻紧追张献忠!要不是这两人带兵拖延,说不定张狗都已经被沉抚台追上杀了!”
方子翎一听这话,也是颇不以为然,内心是很想驳斥这帮无知腐儒。但理智告诉她,这种误会想误就误吧,反正对沉家人和方家人都是有好处的,可以帮着开脱责任。
而一旁官场经验丰富的方孔炤,更是闻言后心中一凛,低声点拨女儿:“这刑部尚书徐石麒,怕是都在向沉贤侄示好了。
之前听说他被周延儒敲打,这是摆明了顺着周延儒、陈新甲、蒋德璟想看到的说法办桉子呢。沉贤侄也是好手腕呐,不知沉家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竟能让六部尚书有三个帮着他说话,要是徐石麒也拉下水,那就是四个了。除了礼部、工部,其他都念他的好。”
方子翎脸色一白,不是很想相信这种说法,她失神地喃喃:“爹……你是说,沉大哥在京中的人缘,都是使了银子的?他不是这种人吧?”
方孔炤不由好气又好笑:“想什么呢?大明朝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谁不用使银子?只能说,他也是身不由己,未必全靠使银子,但肯定是使了不少银子的!
你想那么多干嘛,这事儿说起来对我们也有好处。至少尹何背走的罪孽越重,张献忠陷湖广的牵连就越少,别人的罪责就越轻。再说了,东林坊间这么传,徐石麒也未必有多判他们几刀。”
方孔炤刚刚悲悯地说完,那边也差不多要行刑了,行刑官还宣布了具体的判罚,听说只是剐八刀,
方孔炤这种老油条,也就立刻判断出,徐石麒最后说“尹先民何一德试图掩护张献忠,拖延沉树人追击”的说辞,并没有因此加重刑罚。
因为八刀已经是凌迟里面刀数最少的了,看来徐石麒还是有原则的,虽然描述得罪行更可恶了,该剐的刀数却没加。
街口行刑官宣布完后,刽子手就扯了尹何二贼塞口的破布,二人也立刻大骂起来,还试图辩解攀咬。
不过凌迟的第一刀就是割舌头,刽子手动作也快。
只见他非常凌厉地一肘、猝不及防凿在尹先民小腹上,让对方立刻痛呼失声、张大了嘴,然后一把小巧的解腕尖刀利落地伸进嘴里一剜,一根舌头立刻剜落,攀咬辱骂之言也就成了含混地吐血声。
不一会儿,两人都被剐够六刀,最后一刀剜进心窝,彻底了断。
京城百姓纷纷欢呼雀跃,对这两个给张献忠当狗的狗贼尸体,乱丢烂菜叶子和土块污秽。
“人心向背,何至于差异如此之大。这大明江山,活在各处的人,怕是都难以理解活在别处的人吧。”
方子翎久居闺阁,出远门确实不多,一想到京城这边的百姓,对于给流贼卖命的人,如此同仇敌忾发自肺腑地仇恨。又想到陕西、河南从贼恨官者也是前仆后继,方子翎不由开始怀疑人生。
大明实在是太辽阔了,大明的不同部分,百姓的人心向背差异,也实在是太大了。
陕西人的仇明,和江南、京城百姓的拥戴大明,都不是假的,也永远无法理解对方的立场。
……
感慨了一番后,方子翎跟着父亲的车驾,继续去了周阁老府上。
周延儒很忙,让方孔炤等候了很久,才抽空接见——当然了,谢恩的珠宝,早在接见之前,就已经送了进去,否则也未必能那么快被接见。
方孔炤当然也不会说出那些龌龊求官的话,他现在其实也不是非常急于再找个缺,反而担心的是去错地方。
所以一见面,他只是非常得体地谢周延儒的明察秋毫,别的并没有多说。
周延儒也是人精,看方孔炤没露出求复职的嘴脸,知道他是个知进退的,客套一番后,便劝勉:
“方贤弟不必忧虑,你治湖广时,也算勤勉。如今沉树人能破张献忠,也与湖广此前的基础分不开。
如今李自成张献忠四处流窜,西北官员人人如临大敌,很快就会出缺的。一旦陛下需要人分忧,还需要我等一并勠力同心、奋而忘身才是。”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周延儒确认对方不急之后,就暗示,可以在京城住一段时间,如果有机会,年底的时候再例行排缺。
如此一来,后续前途的事儿也算先下了定了。方孔炤觉得,京城一时半会儿肯定还是安全的,那就带着女儿,在京中运作。
反正也快入冬了,年底之前这几个月,就帮方以智、沉树人他们当当京中的眼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