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你看那边那个女生,她穿的好土哦——”
本就尖锐的嗓音在被拖长之后自带着令人有些厌恶的浮夸,可这就是华和卡罗尔最初相遇时的一幕。
如今再去回味这句话,其实其中并不包含什么恶意,如果有的话,说话者本身只是在某方面过于心直口快而已。
要不然,她也不会在之后的每个周末都把她从宿舍或是操场中拖出来,带着她去市中心的各种商场闲逛,带着她挑各种各样的衣服,于是那个从小镇上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女孩也终于迈出了融入眼前的大都市的第一步。
华靠坐在墙角,一边思索着这些往事,一边用指肚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这件浅绿色卫衣。
这件衣服,正是卡罗尔帮她挑的。
还有那个白色的无檐帽,华从腿边拿起那顶帽子,轻轻戴在了自己头上,尽管面前没有镜子,她还是用心正了正。
别看卡罗尔又是心直口快,又是咋咋呼呼,但她其实很会照顾人——华深有体会。
她家里很有钱,但两人出去玩的时候,她总是会带着华坐最便宜的公共交通,和她去吃最便宜的面馆,给她挑衣服时总是能选到价格合适,做工用料又都好的……
并且,她从不替华付账。
这对于某些想占小便宜的人来说或许会很失望,但对于华本人而言,这样的交往更加维护了她作为一个小地方出生的“土妹子”的自尊——
那种“小便宜”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而这种AA才是真正平等友情的体现。
说起来,两人当时的关系过于亲密,卡罗尔甚至还动用了钞能力,重新调换到和华同一间宿舍,半夜本该睡觉的时候,她还会爬到华的床上来,迷迷湖湖地说着当天白日里发生的趣事,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当然,以她的嗓门,声音绝不会小,为此,两人还被半夜里突击检查的老师当场抓获过。
在那群无聊又嘴碎的女生中,甚至还传出过两人的风言风语……
这些都是很久远前的记忆了。
六年,在一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总是觉得来日方长,六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但且不论六年本身的长短,她们所经历的这六年,完全将世界分成了两半。
一个是没有崩坏,可以以普通人的姿态迈向幸福的未来的世界。
一个是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直到对方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身前,直到自己或也将于某一日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世界。
华多希望……多希望这些记忆不要存在于她的脑海。
或者,即使人无法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删档,但是……能不能不要这么清晰呢?
只需要心念微动,大脑就会自然而然地将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分毫不差地回放——
这种超忆症是超变手术带来的副作用,当初米凯尔问起来时,她还觉得无所谓,甚至还有些窃喜,因为自己再也不会为“忘了某些事”而烦恼。
….她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都深刻印在自己脑海之中,检索起来比电脑还要方便。
是的,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超忆症是一种副作用,而是一种方便。
而同样在此之前,她虽然明白自己的力量有限,但也总认为自己有能够做到的事,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所以她从未觉得那份力量微小。
直到现在……
“我什么都做不到……”
“嗬……”
华想长舒一口气,但临了那口气在喉头卡了一下,只发出一个微弱的模湖声响。
梅比乌斯之前问过她:
“她有像你提起过她的父母吗?”
“没有,在第三次崩坏后,再没有。”
华在脑海中给出答桉。
但那种事情梅比乌斯是不会懂的——
同样是在第三次崩坏中,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而卡罗尔的父母却得以幸存。
无论是本身的运气足够好,还是动用了某种关系,但既然这种事实已经造成,那么,对于卡罗尔来说,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她的父母,也是一种……忌讳吧。
华将那件浅绿色的卫衣压在心口,默默蜷缩起腿,并用双手环保住。
她已然这样一个人思索着与卡罗尔的过去,思索了不知道多久。
然而思绪却在此刻戛然而止了。
梅比乌斯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啊,她与卡罗尔真正相处在一起的时间,扳着手指头一数也不过才几个月……而已。
但米凯尔也说过,感情这种事,是无法用任何一种“维度”去衡量的,即使是时间。
有些人认识了十年、数十年之久,却依旧形同陌路,而有些人在第一眼相遇的那一刻,就好像早已相识了五万年之久。
或许,她和卡罗尔的情况就属于后者吧。
也因此,才更让她觉得遗憾。
她本以为,总有一天,卡罗尔会大大咧咧地牵着她的手,而她则是有些羞涩地想要将手抽出,但最终却没有这么做,两人就这样,和六年前一样,行走在重建后的沧海市的街道上。
然而现在,一切的可能性都被抹杀了。
想想也是啊,米凯尔曾经说过,梦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或许我们在做梦的时候,灵魂会跳出实数空间,来到所谓的虚数空间,浏览着其它世界的自己所经历的未来……
而她所设想的那种未来,从未在梦中出现过,从未。
她抱着腿的双臂突然神经质地发力,整个人愈发蜷缩,脸埋在了大腿间,身体就好像被分成三段折起来的纸一样。
但这种放在他人身上近乎自残的行为,却没能让她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感。
或许是年少练武的加持,也或许是融合因子与神音的加持,总之,这种程度的韧带拉伸对于她而言并不困难。
但她想要的不是这样,她更想感受到切实的疼痛。
切实的……
….“叮冬!”
门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谁啊?”——华本能地想这么喊,但她没有。
话到嘴边,声带缩紧,竟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叮冬——叮冬——”
门铃又不厌其烦地响了两下,华依然没有出声,也没有什么动作。
但她的心底无端生出了一丝期盼——这个时候会来找她的,无非是那两个人吧?
她真的很想去开门,但是她不敢。
她怕现实就连这最后的期盼都不愿满足她。
“叮冬!”
“叮冬!”
门铃又响了两声后,慢慢沉寂了。
来人一定是以为屋内没人,于是离开了吧?
华的耳边甚至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以为那是幻听,可事实并不完全如此。
直到门锁“啪”的一下打开,她才知晓,方才那被她误以为是脚步声的声响,其实是对方在用权能引导着锁中的机关开合而已。
“果然是……”
“哟!不好意思,按了门铃半天没人答应,又怕你出事,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了。”
米凯尔探进半个脑袋,看到华的第一眼,立马挠了挠头道歉道。
“其实,就算你不这样做,去找帕朵,一定也有办法进来吧。”
华的脑海中冒出这么一句话,但并没有诉诸于口。
即使是家人,这么贸然地进入对方的房间,某种程度而言也是一种禁忌。
但此刻华的心中并没有不悦,而是一种期盼被落实的……也不能说是满足,硬要说的话,就好像坐了三天三夜飞机,而后终于踩到了地面的那种感觉。
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这感觉来的很突兀,又很没有道理,于是华将脸埋的更深了。
“但是……这样的话,米凯尔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赶他走?”
心脏一下子又被无形的手攥住了。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出声,就连呼吸声都被拉到漫长而轻微。
好在米凯尔并没有误会,或者说,华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丝想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默默关上了门,爱莉当然也很关心华的状态,但她并没有跟来。
而米凯尔之所以对华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都了如指掌,当然不是因为他动用了第八律者的权能。
他仅仅是出于了解与经历。
出于对华的了解,和他自己曾经面对过的一切。
如果换作爱莉希雅的话,这时候大概会讲些冷笑话什么的来让人打起精神。
但米凯尔没有这么做,他也不会讲冷笑话。
他换位思考,将记忆重新投回两年前,思索着自己当时最想要的。
于是他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华身边,和她紧紧挨在一起,像她一样将身体蜷缩起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说。
….米凯尔曾经无数次思考过死亡意味着什么。
从现实的角度上来说,这意味着肉体的毁灭;从童话的角度上来说,这意味着天上多了一颗星星,从此会眺望着你的余生。
而从意识的角度上来说,这意味着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另一群人的联系到此结束,他/她从此再也不能与其余人构建新的联系,谱写新的故事。
所以,即使已经思考过无数次,米凯尔依旧无法说出鼓励的话语,因为一切语言在这份“斩断所有联系”的沉重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也不是完全没用,想要战胜这份“斩断所有联系”的沉重,就必须要勇敢地去建立更多新的联系,而不是裹足不前着踌躇逃避。
但无论如何,这第一步,都必须要个人自己完成。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许许多多的话还没有到出口的时候。
但他确乎做了什么。
他坐在了华身边,给予她一定的支撑与温度,这可以让她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一个人的世界。
这可以让她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有与卡罗尔的联系。
但这些也并非可以瞬间领悟的东西,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东西。
两个人就这样背靠墙壁蜷缩地坐着,任凭时间在无形中流逝。
华一动不动,米凯尔也一动不动,仿佛对正在进行的第十次崩坏也不甚在意。
直到窗外传来稀疏的蛙鸣声,两人才意识到,于无谓的枯坐中,一个白日已经过去了。
“对不起。”
这是华将脸从双腿间抬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