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问(1-4)(2 / 2)

酒徒 21909 字 2019-09-23

“可那您也不能躲在山中不出来啊,难道您在这里还能躲一辈子?”王府长史向上快走了几步,大声喊道。他是服了这个王爷,遇到困难就罢工。若不是此人待属下还算宽厚,彼此相交多年,林仲达真想自己躲回河套的地区的工厂里,任由事态发展。可眼前的事还是要管的,谁让自己是王府长史呢,况且收到了邓个人的信,不好不按照他的安排去做。要知道那个人可是人中俊杰,他如果想登高一呼,天下响应者肯定不计其数。

“仲达,你别逼我,让我,让我过几天顺心日子吧!”晋王的哀求般的口气从如烟细雨传来,说不出的凄凉。

王府长史笑了笑,手一松,拜贴被山风裹进雨里,翻了几个跟头,落进了幽幽深谷。“好,好,我不烦你,咱们且看风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说话间,他走进山亭,将身上的油布雨衣脱下来,交给旁边的侍卫,趴在围栏上和晋王朱棡一块赏雨。

山风裹着细雨,打在丛林间发出沙沙的响声。淡绿色的树枝摇摆着,搅动重重水气。有化了冻的春泉从不远处的岩石上奔流而过,留下一路欢歌。连绵春色,在不同人眼中却是截然相反两个世界。林仲达看到的是希望,晋王朱棡看到的却全是危机。

“哎——”晋王朱棡长叹一声。

“哎——”长史林仲达回以一声长叹。

“你叹什么?”晋王朱棡回过头,不满地问。

“我是王府长史,王爷叹什么,我当然叹什么。”林仲达一脸玄机,笑着答道。

“仲达啊,劝我起兵响应北平的是你,眼下天下乱局,劝我按兵不动的也是你。夹在朝廷和北平之间,如果你再拿不出主意来,孤王也只好在这百十个山寺中寻一个剃度之所,脱离这红尘苦海了。”

“王爷这就想退了,眼下群雄逐鹿,王爷难道不想分上他一匙鹿羹?”林仲达不理会朱棡的抱怨,轻声问道。

晋王朱棡扫了自己的长史一眼,无奈地说道:“分一匙羹,不被人家炖了已经是万幸了,分羹,咱威北军有多大斤两,难道你还不请楚么?”

“威北军实力不足以三分天下,这点我当然请楚。可王爷想过没有,如果我们示求裂土,天下有何人能奈何得了我们威北军?”林仲达手指轻扣围栏,问话像霹雳一样敲进晋王心里。

晋王朱棡身体猛然一凛,沉声问道:“仲达,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你可知道为什么当年安泰皇帝让您主持威北军,而让秦王主持定西军?”王府长史没有回答晋王问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皇兄,”晋王朱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皇兄还不是借我二人之手看着老四。结果,老四反了,秦王也让蓝玉给跺了!”夺位分封,大哥朱标几曾安过什么好心思。可有他在,天下混而不乱。北方六省自顾自发展,南方百官自顾自贪污,晋王朱棡的日子反而好过。他治下的官员没有朝廷的官员那么贪,前来封地发展的商人为了行走顺利也不断地给王府许以好处。这种坐地收钱,却不用强取豪夺的好日子让人留恋。如果不是允文非要削番,怎么会将大家逼得走上如仅这一步。世事难料,总是面临这么多选择。朱家子孙想当个开心王爷都不容易,何况寻常百姓呢。

“这就是先皇的高明之处。”长史林仲达点点头,低声分析:“他知道秦王和燕王都有野心,而您只不过求做一个安稳王爷,所以才让秦王去柱制蓝玉,您守在燕王身侧。这阳,秦王与蓝玉必将为了定西军的控制权斗个两败俱伤,而只要朝廷不露出完败之势,您也绝对不会追随燕王造反。可惜先帝什么都算到了,却没算到自己有个不套做皇帝的儿子。”

想到大哥朱标的统治手腕,晋王朱棡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头涌起一丝哀伤,几分无奈。如果大哥还活着,时局也不会如此难以收拾吧?摇摇头,他低声问道:“可这与眼下局势有什么关系,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们也难免要卷进其中。”

“那要看晋王殿下的想法了,我这些天反复思量,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长史林仲达老脸红了红,这个计策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对解决目前的难题十分有效。“如果王爷想争夺这如画江山呢,在下不才,绝对无力辅佐。要是王爷只想过太平日子,享受富贵,这个计策倒可以保王爷平安,并且可以让朝廷和燕王都没话说。”

“孤王要这天下何用,守不住的。纵使孤王守住了,等孤王一见,儿孙们不是还得打起来。”晋王朱棡仰天长啸,家族的悲剧他看得太清楚了,吧希望在自己身上重演。威北军的实力,也没法让他将悲剧重演。

“那就好办了,王爷可以立刻下山,招集两方的使者,面对面交待请楚。王爷起兵,不是为了裂土,而是为了响应北平围城时的号召,分权立宪。如果建文皇帝尽快立宪,王爷会根据各方协议交出军权,支持建文做一个立宪皇帝。如果皇帝不肯立宪,威北军一定起兵帮肋燕王,为立宪而战。无论谁当皇帝,若他不肯立宪,咱们则为分权和立宪血战到底。”

“为分权立宪而战,就咱们?”津王朱棡显然没能理解林仲达的意思,迟疑地问。

“对,不过我们只喊一句口号,不着急打头阵。反正燕王和今上谁坐稳了皇位,腾出手来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削番。我们不如让他们都坐不安稳,反而能通过立宪保住自己的富贵。王爷您想,燕王想当皇帝,南边的曹振,西边的蓝玉,哪个会轻易答应。到时候,分权立宪肯定是他们起兵的借口。与其让他们去喊,不如我们先喊出来。这样,不立宪者当不了皇帝,立宪之后,我们就有首义之功,在民间的威望不亚于北平郭璞,哪个不好意思亏待我们太多……”

“你说什么,威北军要为分权立宪而战!”燕王朱棣忽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使节的身边。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登时便遮住了使者的视线。王府的秘密使者吓得小腿微颤,低着头回答道:“是的,晋王殿下和威北军几个主要将领当着我和朝廷使者的面这样回答,他们说晋王无意江山,也不在乎谁当皇帝,但如果不能实在当初起兵的目标。他们宁愿血战到底。”

“混蛋,”燕王朱棣的手指握得咯咯直响,又一伙人受了郭璞的迷惑。他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个矮子杀掉。面前替他传话的心腹使者更加害怕,哆哆嗦嗦地说道:“属下,属下有辱使命。请殿下治罪。”

燕王朱棣挥了挥手,语气瞬间转为正常:“你下去吧,到内库那领一百个金币,算你这次的车马费用。注意保守秘密,不要让人知道”。

“是,属性誓死守密。”信使躬了躬身,倒退着走了出去。与燕王只相处了一会儿功夫,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脊背。“何苦呢,伴君如伴虎。博得一世富贵,也容易送掉小命儿。自己好好的不跟着郭大人,偏偏跟燕王身后。一念之差。咳……?”

郭矮子并不矮,虽然好友们习惯戏称其矮子。特别是见识和手段,当世少有人能在其右。可惜这人最终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燕王踱着步,在房间中慢慢思考对策。晋王这个答复并不算新鲜。在此之前,北平春秋上已经提出了这个口号,“不立完,血战到底”,还有一群年青军官在声明下面签了字。不用想,朱棣也知道这些军官身后站着谁。虽然和郭璞等人一直保持着团结奋作,但两派争执已经紧锣密鼓。不到万不得已,朱棣不想流血,一旦内部打起来,自卫军肯定大伤元气,反而给朝廷留下了机会。但让郭璞等人知难而放弃平等诉求,也不容易。毕竟眼下天下群雄打的都是这个旗号。无论他们是否真心。

“难!”燕王朱棣眉头紧锁,拿不定主意。自从朝廷采取守势后,自卫军就没和讨逆军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分界线上,双方之间零星交火时有发生,但那都是试探火。彼此寻找对方破绽的试探。耿炳文不敢北上,自卫军内部矛盾重重,无力南下。只能维持着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

晋王要护宪。如果自己和允文都被推翻了,他就顺理成章成为立宪皇帝了。好一个如意算盘。恐怕他这一闹,南边的蜀王,湘王,和西北的蓝玉都会响应吧。武安国呢,他和曹振想做什么?把爵士会分为两级了,改名叫国士院和平民院,什么意思?自己的实力,诸侯的作为,武安国和曹振的新鲜举措,一件件徘徊在朱棣脑海,让他心情烦躁。

“王爷好像很愁啊,能不能让小僧帮忙参详参详。”门口响起一声不明不阳的问候,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不用抬头,朱棣也知道谁来了,如果此人算天下第二厚脸皮,还真没人敢当第一。将燕王卖给了靖远军,过后却像没事人一样,三天两头往朱棣的临时居所里跑。这事儿全天下除了他姚光孝,没人好意思这么干。

“大师前来,不知道是来帮我看风水,还是看数?”燕王朱棣没好气的回答了一句,姚广孝私下发起的造神运动曾径蒙蔽了一批军官,但随着北平的《平等宣言》发布,燕王的天命论越来越没市场,这让朱棣对他十分失望。

“看时局。”姚广孝嘻嘻哈哈地凑上前,顺手抓起书架上的一支毛笔,擎在于里,遥遥地指点江山。

“行了,大师。看完了时局,然后再卖我一次,不知道这次大师准备把我卖给谁啊!”

听了此言,姚广孝脸皮再厚,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红。声音转低,有气无力的强辩道:“殿下,小僧几曾卖过殿下,那次是敌人凑巧,小僧策划失误。殿下怎能和他人一样怀疑小僧的忠贞。不信您可以修书给李增枝,他如果回信说内奸是我,小僧立刻自尽在殿下面前”!

“行了,李增枝出了家,不问世事。可比你这个口念佛经,眼睛却死盯着滚滚红尘的花和尚高尚得多。两军之间的旧事,他当然不会说。”燕王朱棣冷笑一声,打断了姚和尚的辩解,口气慢慢转硬,“当年曹袁相争,巍武帝也将通敌密信全部焚了,永不追究。可日后有人不知道好

屋子内的气氛登时凝重,燕王朱棣满脸阴云,目光如电。姚广孝不再敢说笑,伸出僧袍,不住地擦光头上的冷汗。后退几步,躲到廊柱的阴影里,声音犹如鬼魅低吟:“小僧怎敢对燕王不忠,燕王的前途,即是我佛的前途。支持了郭大人,小僧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明白就好。”燕王朱棣转回自己的座位上,危襟正座。“说吧,你给孤王带来了什么

有些人,天生喜欢当奴才。给他些好哦啊,反而会失去他的忠心,认为你没威慑力。姚广孝显然就是这种人,见燕王在位置上坐好了,轻手轻脚从柱子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在桌案前恭恭敬敬站直了,低声说道:“小僧有一计策,却不知主上下不下得这份狠心……”

燕王朱棣长身而起。抬手,利剑出鞘,寒光四射,姚广孝的秃头和三角眼都映在剑身上,说不出的阴冷。“王者乃取人之道,若无法收其心,不若先收了他的尸体……”

“喀嚓”,半空中响起一个焦雷,闪电照亮燕王朱棣阴森的双眼。

《明》第三卷国难第十一章天问

帝王的字典里没有“妥协”一词,千余年的历史表明,妥协,即意味着软弱。对敌手的软弱,就是不珍惜自己和追随者的性命。

看着姚广孝留下的玉珏,燕王朱棣清醒的意识到布政使郭璞错在了哪里。他为保孤城,提出《平等宣言》没有错,为了争取诸侯支持,首倡《立宪与分权》也没有错,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在自己身体康复后,毫无戒心的将北六省的最高权力交回来。

“如果郭璞不肯将北六省的最高权力交出来,姚大师会来么?”燕王朱棣扪心自问,答案很清楚,不会!

姚广孝这种人是不折不扣的投机者,依附在某个强者身上,出卖自己的阴谋和才智,从而名垂史册,是他们人生的唯一目标。这种人,在和平时代无出头之日,乱世才是他们的最佳生存场所。他们喜欢乱世,喜欢流血,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出售他们过人的智慧。至于有多少白骨成就了他们的智者之名,他们不会考虑。因为他们是精英,而那些倒下的都是他们成为精英道路上天经地义的牺牲品。偏偏历史上写满了对这种人的赞歌,无论他们择主而待还是择主而噬,都描述成“善于聪明机变。”

自己必须尽快有所行动,否则这位姚大师肯定会掉转枪口。不但是姚广孝,还有这些天来向自己表示忠心的大部分军官,北六省的大部分官员,还有那些财团首脑,他们也会拂衣而去,寻找更适合的英主。

燕王朱棣不是蛮干之人,他知道此刻自己手中的实力有多强。北方六省。死心塌地拥护他燕王夺取皇帝宝座者和真心真意希望支持平等制宪的人,差不多势均力敌。更多的人和利益团伙在观望,在等待,在选择投资对象。

北方六省的政局,就像这窗外的风云,在最黑最深的地方,酝酿着闪电与风暴。

在内心深处,燕王朱棣理解郭璞等人的平等诉求。明白吴思焓等人提出的政治契约观念。甚至完全同意武安国当年所说的“制度强于明君和清官”观点。这些曾经是支持北方六省与朝廷对峙的支柱。燕王朱棣在六省这么多年,目睹了社会整个变化过程。怎会看不清楚其中关窍。但是,他是燕王。是朱元璋的儿子。更进一步的说,切切实实的利益争夺面前。只有手段的恰当与失误,没有道理的正确与错误可讲。

不止是他燕王一个人的利益。而是一群人,几个集团的共同利益。

姚广孝这样的“精英”集团反对平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生来比别人高贵。

大部分官员不支持平等。因为吴思焓提出的的制宪与分权,颠覆了原来的负责与监督办法,将原来的从上到下,层层监督。变成了从下到上,层层选择。这严重侵犯了他们的权益。

很多财国不支持平等,因为那意味着血汗工厂和奴隶贸易失去了合法性,虽然暂时还没有人要求恢复北平新政初始年代的八小时工作制和工人夜校,但《平等宣言》为这些东西提供了理论依据。

在朝廷大军压境时,众人可以抛弃各自的主张一致对外,眼下朝廷的军队已经对北方六省构不成威胁,所以矛盾都露出了水面。

一个月前,矛盾双方在报纸上已经开始交火,理论上,支持平等一派大占优势。没有人喜欢做奴隶,虽然很多人都希望自己拥有绝对的权力,可以随意支配他人的财富和生命。但没有人愿意自己处于被支配地位。仅此一点,已经让平等的支持者们在报纸上的论战中处于不败之地。

但最终的较量在军队。谁掌握了军队。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无法说明对方,总可以用火铳将对方从到精神一起消灭掉。这一点上,燕王朱棣有郭璞更清醒的头脑。

先用计谋和铁腕手段将郭璞等倡导平等的官方人物一网打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军队,然后在北方六省将天将授华夏于燕王的理论造足,接着挥师南进,驱逐允文,取得帝位。然后扫平诸侯,一统天下。

这是一条血路,但可以成就一代绝世帝王。为子孙后代博取万世基业。至于身后的血,时间可以将它洗涤干净,谎言可以将罪恶遮住。几百年后,人们只会看到帝王的魄力与英雄身上的光芒。

姚广孝留下的玉珏在朱棣眼前晃动,“殿下,是做决断的时候了。”大将军陈亨的谏言在朱棣耳畔回荡。不远处的校场内,传来朵颜三卫震天的喊杀声,这些蒙古骑兵在陈亨的监督下正冒着大雨进行操练。

“调林风火和王浩到前线换防。将张正心的近卫师派到紫荆关一带防备威北军与朝廷勾结,这样就可以分散开郭璞的支持者。然后借商议起兵护宪之机动手。朵颜三卫可用,陈亨、李尧和王正浩这些老部将可用,几个儿子都可以带兵……”一个看似妥善的计划慢慢在燕王朱棣脑海里形成。

“砰”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火铳射击响,“砰,砰”接着又是两声。手一哆嗦,燕王朱棣的笔掉到了书案上。

“谁在胡闹!”朱棣狂怒的喊,一颗心紧张得简直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脑子里传来阵阵晕眩的感觉。

“是王妃,她在后花园练习射击。”门口的侍卫战战兢兢的回答。

原来是蝶儿,朱棣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侧妃陈青黛是天津商团大股东陈星的女儿,还是烈性炸药“乌金霜”的发明者。朱棣想起这个自己当年擅做主张选择的妃子,心里就感到一阵温暖。年少时的种种往事一并涌上心头,北伐、军中遇到蝶儿,对了,还有细管火枪,那种价格昂贵但射程甚远的宝贝。如果调一批过来装备卫队,解决郭璞等人的计划就又多了一些把握。放下笔,他将写好的手令揣进了贴身衣袋,披上件油布雨衣,走进了后院。

王妃陈青黛站在后花园凉亭里,面前五十米左右摆着一溜儿陶瓷罐头瓶子。两个侍女用手帕塞住耳朵,将两把装满弹药的火铳轮流放在王妃身侧。陈青黛将一支三眼火铳的子弹打光,扔下空铳。蹲身捡起另一把,边站直身躯,边迅速射击。大部分子弹打进了院墙,只有一两个陶罐应声碎裂。显然,王妃的枪法不怎么样。

燕王朱棣轻手轻脚走到妻子身侧。托住她的手臂。

“端稳了再打,在扣去扳机的瞬间手不能抖。铳口对正目标,用这里瞄准。小蝶,你退步了!”朱棣笑着指导,两个侍女彼此对看一眼,抓起雨衣,蹑手蹑脚走向远处的池塘。

“王爷,你来了,姚大师走了吗?”王妃回过头,低声询问,目光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忧伤。

燕王朱棣的心突然了一下,在妻子的眼角,他已经看到了鱼尾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自己这次受伤,更让青黛多添了几根白发。今后的戎马生涯,不知还要让妻子担多少心。一股帝王不该有的柔情让朱棣心软,掀掉雨衣,轻轻的扳住妻子的肩膀,将其拥入自己怀中,抚摩着青黛的头发,柔声回答:“走了,又让你担心了,是不是。”

“王爷,让孩子们看见?”陈青黛在朱棣的怀里挣扎了几下,头轻轻的贴到了丈夫的宽阔的胸膛上。

“孩子们都大了,不会再来打扰我们。”朱棣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脊背,低声安慰:“能不流血,我尽力少流血就是,郭璞是聪明人。”

怀中的脊背瞬间绷紧,瞬间又柔弱无骨。胸口处传来一阵湿热。耳畔传来的声音亦有些哽咽:“王爷,我怕。”

“没事,你知道这些日子咱们的行辕中来了多少人,他们都是什么身份。”朱棣轻声点出了自己一方的实力,告诉妻子没有这些人的支持,他不会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是英雄,做什么事情我不阻拦你。但是……”陈青黛的声音顿了顿,她不知道如何表达才不会让丈夫误解自己的意思。作为丈夫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她没有选择余地。她要和丈夫并肩站在一起。但内心深处,却为朱棣的作为越来越感到不安。仿佛看着他与自己心目中那个英雄越差越大,在血路上越行越远。

当年马皇后撒手而去,也是同样的伤心吧。陈青黛难过的想。

“但是什么?”朱棣谨慎的问,他知道怀中的妻子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柔弱,她不但有一个庞大的财团站在身后,而且有过人的见识和头脑。最重要一点,她不像姚广孝等人,只是将自己当作攀附的对象,而是一心一意的对自己好。

“但是,武大人会怎么做?新政和新军可是都诞生在他的手上啊!”

“喀嚓”又是一个霹雳。不是打在天空上,而是打在朱棣心里。

武安国会善罢甘休吗?如果自己真的动了郭璞?按姚广孝的分析,武安国不会有所动作,他不愿意内战,当年他就是因为不愿意生灵涂炭,任由先皇夺了他的军权。

问题是,现在的武安国还是当年的武安国,现在的大明,还是当时的大明吗?朱棣不能保证。

武安国与曹振击溃了阿拉伯水师后,就一头扎进了东南三省。把爵士会分为两级。改称国士院和平民院。两院都并非完全平等的两院。而由一个有封爵者组成的国士院和一个有无封爵,三万人中推举一个代表组成的平民院构成。平民院作用是通过立法和选举府、省两级官员,而国士院代表有爵位的士绅的立场和权限,对平民院进行制衡,提出和完善各种法令。两院功能互相制约,在朱棣眼中,效率比原来北方六省的爵士会还低下。

燕王能看得出来。武安国是在努力将郭璞等人提出的分权和制衡设想落到实际。这是武安国的一贯性格,他不愿意为了一句口号而让别人付出生命。而是通过实实在在做出的事情证明自己的正确,换取人们的支持。

两广和福建地处东南沿海,占有得天独厚的远洋贸易优势,所以民间多富商。南北对峙这么多年,海商们亲身经历了海关初建时期的繁荣,也受够了建文朝廷统一贸易于市泊司之苦。所以他们对权力的要求和北平的商人们一样狂热。武安国的两级爵士会制度,恰巧满足了他们这种参政的需要,参与者十分踊跃。据南方传过来的报纸记载,有些商团居然通过私下发银子买通百姓的手段,推举他们提名的代表。

武安国和曹振在东南三省所作所为,如果按吴思焓提出的分权制衡体系来考虑,可以认为是一种横纵双向的分权办法。在这种体系下,一府知府乃至一省的布政使,不由朝廷任命而是由选民推举而生。他们的属官,可以自己任命,但必须通过两级爵士会的审核,并获得一半以上代表的支持率。而知府和布政使没有隶属关系,乃至对将来的国君,他们都没有严格的从属关系,他们只对治下百姓负责,而不对上司负责。换句话说,上司,乃至皇帝,没有权力撤销他们的职务。只有两级爵士会可以任命和弹劾他们。

这是朱棣所不能容忍的,这是比北平爵士会对皇家权力更为严重的侵犯。在这种规则下,当了皇帝也毫无乐趣。几乎只剩下了签字的权力,而没有不签字的可能。

亭子外雨急风骤,瀑布一样的雨水顺着飞檐流下,梧桐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大片的树叶伴着风雨落入了亭子。

闪电夹着闷雷从天空滚过。整片大地在雷声中瑟瑟发抖,天要变了,人力能抵挡得住吗?

沉默了半晌,燕王朱棣给妻子披好雨衣。拉着她的手走进雨幕。

“没人愿意做武兄的敌手,可他做的那些事情,是逼着孤王向笼子里钻啊。”风雨中,燕王朱棣叹息着说道。

“可水师在他和曹大人手里,蓝玉和沐家也帮着他们。”陈青黛的后背又紧了紧,她听出了丈夫话语中的底气不足。抬起头,望着丈夫有些苍老的脸,心中亦涌出了一丝幽怨。这个武公,自己不想当皇帝,偏偏不肯让别人做得顺心。

“他们未必齐心,沐家已经答应不会插手中原事务。蓝玉和我们中间还隔着晋王。许给他们些利益,未必不能各个击破。”燕王朱棣笑了笑,故作镇静。妻子提醒得有道理,计划还得筹备得更仔细些。最好能分化瓦解武安国的同盟者,让他不得不服从自己的命令。当年父亲怎么做的,当年哥哥又是怎么做的?一个个生动的例子出现在朱棣脑海。

“你当了皇帝后怎么做?我怕你到头来成了大哥,别人在底下做了燕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