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赵谦带着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欢喜对老娘说道。
秦玉贞站起身,靠在暖气边,看着飘扬窗外飘洒的雪花。过了一会儿,她叹道:“你爹今天只怕会回来的很晚。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若是爹不回来。我就先走了。”赵谦应道。
“哼!不可爱。”面对窗户,秦玉贞淡然说道。说一出口,她觉得自己的语气貌似很像陈太后。体会到婆婆的心情并没有让秦玉贞并不高兴,她只是感觉到遗憾,和陈太后当年一样的遗憾。
觉得老娘不高兴,赵谦连忙说道:“娘,我留下吃饭好了。”
“不,你回去吧。你家里人还等着你吃饭呢。”秦玉贞说完,转身就离开了会客厅。上到二楼的卧室,她也不点灯,靠着窗边的暖气旁,看着自己的儿子出到院里,上了马,在雪中远去。
突然间,秦玉贞鼻子发酸,悲从中来。
陈太后三个儿子里面,长子赵嘉信不太爱说话,稳重却略显木讷。这么一个儿子在饭桌上会让老娘放心,却没办法开心。
幼子赵嘉仁天纵之才,他所创造出的功业远超一位母亲能够想象到的功业的极限。如果赵嘉仁出生前有人向陈太后预言,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将有如此能耐。这个算命的绝不会得到奖赏,陈太后不让人立刻撵走算命先生就算她非常有雅量。没有一位母亲会期待她的儿子在未来几十年中,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顶着四十度的高温,带领军队饥一顿饱一顿的穿行在高山、丛林、原野、沼泽,跨过长江、改道黄河、行舟海上,与凶恶的敌人浴血厮杀。
赵家三兄弟里面,真正能够抱着‘我来和娘一起吃顿饭’的平凡心情前来吃饭的只有老二赵嘉礼。所以继承了父母全部财产的就是赵嘉礼。秦玉贞那时候年纪轻,心里面其实很不以为然。只是赵嘉礼太穷,她觉得以自己的尊贵和富裕,计较那点钱丢了身份。
抹掉眼泪,秦玉贞总算明白了陈太后当年的心境。赵嘉仁自己说,天地生养万物,比天地还大的乃是人心。包容世间万物太烦太累,母亲才不要。母亲心中在意的是孩子,可辛辛苦苦生养个儿子,儿子每日里打着大义的名号,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几十年间,心里面连和老娘吃顿饭的心情都容不下。
作为母亲,大多数时候觉得自己的孩子辛苦了。但是在这个寂静的下雪天,丈夫以天下事为理由晚归,儿子也为了公事吃饭都不肯留下。除了一句‘不可爱’,秦玉贞实在想不出能够表达她此时心境的言辞。
儿子不可爱,老子也一样。秦玉贞比赵嘉仁大了几个月,夫妻在一起的时候,她好多次要赵嘉仁叫她姐姐。然而赵嘉仁从来不答应,总是叫秦玉贞‘小姑娘’。叫声姐姐会掉块肉么?亲亲热热的叫声姐姐,比绞尽脑汁说些试图讨秦玉贞开心的恶心笑话强太多。
上次赵嘉仁说过的那个狮身人面妖怪问问问题的笑话,赵嘉仁罕见的说了前半截,却绝不肯说出后半截。这反倒引发了秦玉贞的好奇心,她去查了书。看了好多东西之后才知道原来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问的问题很正经,真正故事里的俄狄浦斯回答也很正经,是关于人类从幼儿到老人的变化。
但是赵嘉仁结合了俄狄浦斯的个人悲剧,编造了一个荒诞的‘老婆和老娘一起掉进水里,先去救谁’的问题,让两个震撼人心的思辨与悲剧的故事,瞬间变成了一场荒唐闹剧。
然而这就是赵嘉仁,别的人说‘我要让天下如我所愿’,都是一时热血上头说出来的豪言壮语。豪言壮语这玩意是最不可信的,如赵嘉仁所说,那是将某一刻的感受扩展到无限的无脑瞎哔哔。
但赵嘉仁却不是瞎哔哔,他真的试图在引领天下,重新定义一切。凭借他的天纵之才,他竟然短暂的做到了。试图拥有一切,自己就得超越常人。不仅超越光明,也得超越黑暗。赵嘉仁的确做到了,就如他的那个笑话,如此没人性、没底线的恶意竟然还能让赵嘉仁发笑。
大概因为陈太后是赵嘉仁的母亲,她才能用‘不可爱’来形容。因为想明白赵嘉仁的笑话在说什么,还得先读好多书才行。
如果真的想让对方发笑,并不需要这样的深沉幽暗,其实只要真正去看着对方,真正去感受对方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非常简单。而自己的儿子竟然和他老爹一样,竟然只想凭借自己的大脑去构建一个世界,然后让世界去符合他们自己想象出的世界。
不可爱。真的不可爱!
秦玉贞觉得站的太久,双腿不太能支撑。她坐回窗边的摇椅上,决定等赵嘉仁回来,就好好和他算算账。绝不能让赵嘉仁这么下去,连带着让孩子也走上这条路。
此时赵嘉仁并不知道一场家庭风暴的雷云正在集结,他告诉秘书,“你给家里报个信,我这两天不回去了。”
秘书领命而去。赵嘉仁闭上眼睛做了个简单的眼保健操。心中考量着必须处理的事情。赵谦这孩子的报告和行动体现了他的理性和情绪两种态度。单看报告,赵嘉仁认为赵谦的立场非常明确,他认同文官们的看法。但是他抓回来一个靠隐田隐户赚到钱,在官场上靠吃喝玩乐左右逢源的家伙和他的秘书,却在揭发文官们的丑态。
自己的儿子明显没有理解人性的善恶与政治善恶之间的分际。如果他想清洗所有‘恶人’,大概可以把所有官员都给干掉。谁人没有做过点放纵的事情,赵嘉仁自己这一生看着清心寡欲,那是因为他曾经纵情享乐过大宋根本没有的各种享乐。大宋这个水平实在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而且在大宋上一世的悲惨结局让赵嘉仁始终没办法从把自己的目光从敌人身上移开。
政治上的善恶却不同。那无关个人爱好,而是对于政策的理解,对于社会发展的判断。在王全乐明确表达文官们认为不能对‘蛮夷’有丝毫宽容,他们将毫不留情的清除蛮夷的时候,这些人在政治上已经合格。至于文官们试图解除暴力机构对他们的压制,那是另外一码事。当年大宋军方被文官歧视,武将们也有同样的想法。
然而赵谦明显不明白这些,或者说他没见过。赵嘉仁闭着眼,考虑是不是让赵谦有机会来亲眼看看他所做的这些到底引发了朝廷里面文官武将们何种无聊的口水战。
赵嘉仁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此时还不到让赵谦卷入此事的时候,朝廷里面的这帮高官们也有特么一票人,是真心相信好人坏人。他们坚信自己是好人,别人是坏人。也在努力去说服别人相信这些。特别是希望赵嘉仁能够相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