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官爷妾身倒是认识,管这一片的指挥老爷,姓张,官讳是上国下维……”
张国维。周世臣一案里第一责任人,现在就在自己家里等着拜见。范进冷哼一声,“这张老爷倒是胆子不小,敢来我的家里。我正好看看他,对我有什么话说。”
房间里,钱采茵陪着张国维正在说闲话。在这个家里,做这种事也就她合适。也正是有她这么个善于敷衍场面的女人在,张国维等待得才不至于太过无聊,如果换做郑婵,两下基本就没话可说了。
张国维四十几岁,生得高高大大满脸络腮胡,看着就是一幅武人的威武相貌。身上穿着一身酱紫色的箭袖方巾,做个武士打扮,眉宇间倒是着实有些英武之气。一见范进立刻抢步上前纳头便拜,竟是主动行跪拜之礼。
京师的治安从名义上是大兴、宛平两县共同负责。将京师从中轴线一分为二,左边归大兴,右边属宛平。但实际上,两个县衙门的影响力仅限于成郊结合部加上外城部分地区。外城与内城相结合处乃至内城的治安,两个衙门什么都管不了。
京师这种地方官宦子弟遍地都是,任意一家的父辈老人,都比两县县令来得硬气。家中管家就可能和县官平起平坐,指望他们去管这些官员子弟勋臣后代,基本就是做梦。是以京城里的治安主要由刑部、五城兵马司及各自的巡城御史外加锦衣卫共同负责。
其中五城兵马司将京师分为五部分,每一部分设一兵马指挥带着弓手官兵维持治安,巡检地面。其主官虽然也叫指挥,但品级只有六品,与三品指挥使完全没有可比性,至于工作性质简单来说就是两字:背锅。
一个六品指挥的品级和大、宛两县知县相若,可武官品级远不如文官值钱,事实就是兵马司最高主官虽然是指挥,实际工作则由该管片的巡城御史负责,兵马指挥只有听令的份。京师里的豪奴势要不计其数,更有为数可观的皇亲国戚。如果遇到一个强项令一般的巡城御史,和谁都敢斗一斗,最后倒霉的就是兵马指挥。那些吃了亏的达官显贵不愿意招惹文官,想个办法拿捏的小武官根本不废力气。
所以这个差使一般没人愿意干,当上了也交卸不掉,基本没什么希望升迁,干坏了也不容易革职。好不容易来了个背锅的饿,哪那么容易跑路。当然,做这差事也是有好处的,其是直接和商贾小贩城狐社鼠打交道的,谁想在京师立足,都得孝敬兵马司这些地头蛇。如果运气好,干上几年就可以发一笔横财,在京里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张国维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从衣服用料以及佩饰上来看,倒不像个穷人。范进与他互相见礼,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钱采茵不用招呼,自己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将房间留给这两人。
张国维看看四下无人,忽然二次起身,直挺挺跪在范进面前道:“范大老爷,卑职久仰您的大名,只可惜一直俗务缠身无缘拜见。今日前来一为一睹大老爷庐山真面,二来求大老爷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来世当牛做马,都要感谢大老爷恩重如山。”
说话之间他已经朝地上用力地磕起头来,范进起身躲闪着,不受他的头,伸手将其搀扶起来。
“张主麾,你太客气了。范某不过一介书生,自身并无官职,如何能救你的性命?有话坐下说吧。”
张国维这种人在官员眼里,其实比吏强不到哪去,京师里一个六品巡城指挥,很难让人把他当做官看。不过在管片百姓眼里,这种人却是伏地城隍,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人失去赖以谋生的摊位铺面。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范进肯定不敢招惹,但是说到上门攀附,其实也未必,主要是大家不混一个圈子,拜范进的码头也没用。
之前范进查朱国臣案时,张国维不会上门,便是知道上门求情,也不一定有用。大家固然都同朝为官且范进住的还是自己管片,但文武终究是不同的体系,上门哀求送礼,能发挥多少作用都难说。这次被迫上门原因也很简单:他走投无路了。
在京师混的,多少都有点关系背景,张国维也不例外。他在兵部有关系,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关系在给他撑腰,加上本身又是个芝麻官,也就犯不上再拜其他码头。张国维在五城兵马司内,向来是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生活,既不冒尖也不惹事,活的也自安逸。得知范进重查周世臣案之后,他紧张是有的,但是说不上有多恐惧。这一案他自己只是第一审问人,后面有刑部有首辅,只要他们不倒,自己就不会有问题。
问题还是出在朱国臣一伙人袭击郑家铺上,这里是他的管片,虽然因为厂卫的人在,五城兵马司巡兵不来这里查,但是责任是少不了的。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有百官共议的懿旨下发,张国维顿感大祸临头。
他通过关系打探了一下,眼下舆论的主流,都把他定成第一责任人。乃至一些人为了开脱高拱和翁大立的责任,也把责任往张国维这甩。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他这个背锅专业户即将背负起自己官场生涯里最大的一口黑锅,而这口锅显然超出他体量承受范围,结果多半是要拿人头来顶。
他的关系在这事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想要找其他的门路,在短时间内还说不上话。范进是他在当下惟一能找的人,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只靠红口白牙说几句闲话,咬咬牙道:“范老爷,小人做了这些年受气官,手上颇有几文积蓄,只要范老爷救小人一命,小人愿意倾囊相报。这里有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请老爷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