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知天命的大汉丞相,胡须已经变得雪白,除了那眼睛仍然精湛,那苍老的面容,日见增多的白发。
都显示出他已经开始加快衰老了下去。
此时的他,平日里因为经常伏案而变得有些佝偻的身子,居然又挺直起来。
脸上神色大变,捏着公文的手在微微颤抖,可以看出他内心的震撼。
大汉丞相嘴唇哆嗦着,好久这才暴喝一声:
“这小子……这小子好大的胆子!”
把公文送过来的李遗心头一跳,连忙垂下头去。
诸葛亮没有去管李遗,他站在那里,不住地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李遗听:
“如今世之檄文,说是传于天下,实则传于士吏。此子的檄文,却是传于军士,即便普通士卒,亦能阅之。”
“他这是……他这是欲复前汉之制耶?”
前汉兵威之盛,非后汉所能比。
其中战力最强者,莫过于南北军。
南北军士,多选良家子。
所谓良家子,可不仅仅是身家清白而已。
他们是个特定阶层,家有恒产,家境殷实,知礼守义,知书识字,遵循伦理纲常。
良家子意志坚定,服从性强,知汉胡之别,识华夷之辩。
他们愿意为大汉死战不退,乃是大汉最优质的兵源。
从军后,他们的地位往往要比普通士卒高,乃是前汉南北军的中流砥柱。
拿最有名的羽林孤儿来说,乃是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羽林,官教以五兵。
什么叫官教以五兵?
就是官府不但要教他们识字读书,还要教他们军中之事。
然自世家垄断天下学问与天下土地后,后汉的良家子,与前汉的良家子,越发地不同起来。
特别是恒、灵二帝时,世间有言: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哪还有什么前汉那样的真正良家子的模样?
在汉中这几年来,大汉丞相不知去过多少次南乡,他自然能感受到南乡的与众不同之处。
“家有恒产,家境殷实,知礼守义,知书识字”这四句,放在南乡的那些士卒身上,绝对是再恰当不过。
虽然比起前汉的良家子,护羌校尉府的军中士卒底蕴要差上一些。
但比起那些号称良家子,其实是世家子,最低也是豪族之后的子弟,南乡士卒反而更像前汉的良家子。
“讲武堂,讲武堂……”
再想起南乡新开的讲武堂,大汉丞相眼中爆出精光来:“此与羽林孤儿又有何异?!”
李遗听到这句话,吓得全身一抖!
兄长啊,你究竟做了什么啊?
李遗脸色微微发白,心里直念叨,羽林孤儿,岂是一般人所能组建的?
可是不应该啊!
张家小娘子,一直跟在兄长身边,如今还掌护羌校尉府机要。
想到这里,李遗灵光一闪。
莫不成……这事与皇上有关?
他在下边胡思乱想,上头的大汉丞相同样是目光连闪,竟是忍不住地来回走动。
嘴里喃喃自语:“良家子……良家子……”
好一会,这才嘿然一声,“原来如此!别人皆道此子练兵有法,却不知他还选兵有方。”
没有良家子,就自己想法子创出良家子。
“好算计,好谋划!”
大汉丞相忍不住地提高了声音,他再看向手中的公文:
“为平灭贼人,为平息天下战火,为复兴大汉,为子孙后代不再为贼人所役。”
诸葛亮越看这几句,就越是不能自抑,他大喝一声:“李文轩!”
“在!”
李遗连忙应道。
“你现在立刻动身,前往陇右,告诉这小子,让他马上给我回来,一刻也不能耽搁!”
李遗从来没有见过丞相这副模样,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来了,同时又心如火焚。
他自诩心思不落人后,现在却是死活都想不出,兄长这公文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竟是让丞相动容如此。
“他要是敢拖延,你就告诉他,到时候我会亲自去陇右打断他的腿!”
李遗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诺!”
“去吧。”
李遗急匆匆地出了丞相府,赶回南郑自己的家中。
现在李家已经算是真正迁到了汉中,李恢因为身体不好,去了南乡那边疗养,所以府上只有李遗夫妇。
李何氏看到自家阿郎脸色匆忙地回来,连声催促着下人赶快收拾行李。
不禁有些吃惊地问道:“阿郎这是要出门?”
李遗点头,“受丞相之命,去一趟陇右,给兄长传个信。”
谁都知道自家阿郎与冯君侯乃是好兄弟,经常往返于陇右和汉中,这倒没有什么奇怪。
只是这一回,李遗脸色焦虑中带着忧愁,让李何氏不禁担心地问道:“阿郎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李遗把所有下人都遣下去,这才悄声地对着李何氏吩咐道:“我离开后,你马上就去一趟南乡,找大人问个主意。”
然后把方才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此次也不知丞相让兄长回来,是个什么意思。大人与丞相相熟,想来应当能帮我拿个主意。”
“到时你记得,让人快马把大人的主意送到陇右。还有,此事除了大人,在兄长回汉中之前,谁也不许说!”
李遗正发愁着,哪知李何氏思索了一下,却是失笑道:
“阿郎置身事中,关心太过,一时想差矣!妾倒是觉得,冯君侯此次回汉中,应当无事。”
李遗先是一惊,然后一喜:“细君何以教我?”
兄长作为兴汉会的会首,身系多少人的兴衰荣辱?
真要出了什么事,李遗都不敢想像大汉会发生什么,此时听到自家细君这番话,不管有理没理,先找个安慰再说。
“阿郎只看到丞相声色俱厉,却是没注意丞相所说的话么?”李何氏微微一笑,“我先问阿郎,丞相平日里,可重规矩?”
“那是自然,丞相行事,大汉何人不知?”
“那好,既然丞相重规矩,那么在公事上,对别人可有用过那什么‘那小子’‘打断腿’之类的话语?”
“无也……”
李遗刚说了两个字,心里顿时一道亮光闪过。
“阿郎,这等语气,这等话语,乃是长辈对小辈才会说,而且还须是负有管教之责的亲与师,不然就太过失礼了。”
李何氏提醒道。
“嗐呀!”李遗一拍手,“我竟是糊涂了!”
解开了一个疑惑,李遗却又更糊涂起来:可是兄长发给护羌校尉府士卒看的公文,又怎么会引起丞相这般大的反应呢?
这一回,李何氏也想不明白。
最后李遗不得不放弃,长叹一声:“丞相与兄长,皆是才智天下少有之人,吾不及也!”
“阿郎出门后,待妾去南乡一趟,到时问问阿舅,看他是个什么看法。”
李何氏说道。
李遗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这时,只听得外头一声“轰隆”,不知何时昏暗下来的厢房被外头的闪电照得清清楚楚。
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李何氏看着外头的大雨,有些担忧地说道:“如今汉中已经进入多雨的时节,路上湿滑,阿郎千万要小心。”
李遗点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