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xìng格豪迈,这次来新军军营的时候,他就没带几个兵。此时张勋大大方方坐下,笑着对徐绍桢说道:“徐统制,不仅是浙江乱党,我更担心安徽乱党进攻江苏。两江总督瑞方大人和我都觉得,能对付安徽乱党的,非你徐统制不可。近几rì,我准备调徐统制带兵前往芜湖,防备安徽新军。现在我来请徐统制与我一起去见瑞方大人。去之前请徐统制把兵拨给我。”
听完这话,徐绍桢心里头立刻生出一种强烈的杀意。张勋的话里头已经把以后的安排说的明明白白。什么请去见瑞方商量,这根本就是变相的剥夺徐绍桢兵权。可除非此时完全与张勋翻脸,否则的话也只有听命于张勋。心里头几次想喊出亲兵出来抓了张勋,但是徐绍桢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在革命党被极大破坏的现在,就算是抓了张勋又能如何。新军第九镇根本没有准备,是不可能跟着徐绍桢一起起义的。心里头挣扎了好一阵,徐绍桢不得不同意了张勋的命令。
张勋来徐绍桢这里之前,颇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打算。见徐绍桢屈服了,张勋更是笑的开心。得到了调动部队的手令之后,张勋拉着徐绍桢一起去见瑞方,路上张勋大声说道:“徐统制,安徽乱党在安徽杀戮地主士绅,犯下了滔天罪行。对这帮穷凶极恶之徒,你一定要担起保住咱们江苏士绅的重任啊。”
见徐绍桢勉强的点头答应,张勋就大讲起安徽乱党具体的种种恶行。
张勋大讲的内容若是被人民党听到,相信人民党的同志虽然不会赞同张勋对人民党“穷凶极恶”的定论,但是也会惊讶于张勋叙述的事实还算是颇为准确的。不用说人民党的高层会如此,此时,距离南京城南一百多里之处的人民党医疗队政委黑岛仁也会认同。
这次医疗队的成员总数远比上次要多。除了一百名医生护士之外,人民党专门派遣了两个连四百多人的护卫部队。上次支援医疗队是去杭州,光复会已经夺下了杭州,整个路途上还是安全的。这次南京战役面临的是战区,人民党绝对不肯让自己辛辛苦苦培训出来的军医队伍遇到危险。不仅派遣了随队的两个连四百多部队,还有一个营的部队调到了人民党解放区的边境上,假如得到了任何消息,这支千余人的部队立刻就会前去接应。
在出发前,陈克专门与政委黑岛仁谈过话,“黑政委,这次的支援过程中肯定会遇到很多问题,我希望你一定要把握住局面。不要被任何其他势力煽动。”
黑岛仁现在的中国名字是“姓黑,名岛人。”大部分战士根本就不知道黑道仁是个rì本人,更不知道黑岛仁的原名“黑岛仁一郎”。黑岛仁自己甚至也开始忘记自己rì本人的身份。对于陈克直白的发言,黑岛仁很是不明白。
“陈主席,这话怎么讲?”黑岛仁问。
“黑政委,你认为我们人民党与光复会之间的区别在哪里?”陈克问道。
黑岛仁一直没有从事对外工作,在这点上,他真的不知道。他迟疑着不敢回答。
“那我问你,我们人民党怎么看待反清?”陈克降低了问题的难度。
对这个问题,黑岛仁回答的很流利,“为了进行人民革命,为了建立起社会主义新制度,为了拯救人民群众,所以要推翻满清的反动统制。”
陈克点点头,“对,推翻满清不是我们人民党的目的。而是革命事业的进行中需要完成推翻满清统制这么一个步骤。而对光复会而言,推翻满清是他们的目标。他们认为推翻了满清,他们以为的革命就完成了。”
听了陈克的话,黑岛仁脸上忍不住露出了诧异的神sè,“这不是开玩笑么?”
“你觉得这是开玩笑,但是光复会他们不这么认为。驱动这些人起来反清的原因,是他们感到了痛苦。生活上的痛苦,jīng神上的痛苦。看到洋人横行无忌,他们感到痛苦。看到对外战争屡战屡败,丧权辱国,他们感到痛苦。看到自己的一身才华不能施展,他们感到痛苦。看到百姓生计坚信,他们感到痛苦。在洋货冲击中国市场,让地主和地主士绅开办的手工作坊受到致命打击,他们感到痛苦。”
陈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点激动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是黑岛仁却感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的痛苦感。光复会这些革命者们感受到的痛苦,黑岛仁在rì本的时候,有过不少相同或者类似的感受。即便是rì本经历过明治维新,经历了一次次的胜仗,但是rì本国内的民众生活并没有改善的迹象,不仅如此,原先的社会解构被破坏之后,压迫者们表现出更加凶残的一面来。大财团们生活穷奢极侈,穷人沦落到只有进入工厂遭受极大摧残才能混口饭吃的地步。而且大财团们不仅凶残的剥削穷人,更让大批原本rì子过得去的中小资产阶级沦为无产者。黑漆漆的仿佛看不到劲头的未来,让黑岛仁感到既痛苦又绝望,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远渡重洋到中国来寻求革命道路。
陈克平静的说道:“对光复会来讲,他们把一切痛苦都推倒现在的当政者,推倒满清朝廷身上。他们认为推翻了满清朝廷,一切痛苦都会结束。我并不是要替满清来辩解,我要指出的是,推翻了满清之后,这痛苦也不会消失。甚至会更加痛苦。”
听了这话,黑岛仁连连点头。可以说人民党的同志里头,对此最有实际感触的莫过于黑岛仁。
“我之所以要你来当这次医疗队的政委,就是希望你能够辨清这些非常容易混淆的事情。希望你能够在思想上帮助同志们看清光复会的问题,不要让这些同志对咱们人民党的革命行动产生什么误解。”
陈克说完,黑岛仁立刻答道:“是。我一定努力完成工作。”
回答完了之后,黑岛仁却又迟疑了,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陈主席,那么怎么才能消除这些痛苦呢?”
见陈克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明亮的目光看着自己,黑岛仁连忙更详细的解释道:“陈主席,我感觉大部分投身革命的原因都是因为感到了痛苦,为了摆脱痛苦不得不通过参与革命来解决各自的痛苦感觉。所以我想问问,怎么看待痛苦和革命之间的关系。”
这个问题有点大,陈克觉得有点为难,即便是陈克自己也不能说自己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才答道:“想解决痛苦,每个人的途径都会不同。这点请黑政委先确定。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我的方法或许适合我自己,但是未必适合别人。就我自己来说,我认为解决痛苦的要点莫过于两点。第一,要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二,成为一名战士。”
黑岛仁非常认真的听着,对他来说加入了人民党之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以往的痛苦,但是新的问题与痛苦却在不断产生,如果能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黑岛仁自然是希望能够尽早了解到。
“睁开眼睛看世界,就是能够实事求是,而不是试图去把世界幻想成自己认为的模样。那样,你知道痛苦与艰辛不可避免,你就不考虑痛苦的问题。因为考虑这些痛苦不痛苦完全没用。”
陈克的答案实在是大出黑岛仁意料之外,虽然陈克的话的确有道理。不过这种因为知道感觉痛苦没用,所以根本不考虑痛苦的态度,实在是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黑岛仁觉得自己未必能接受。
“第二,作为一名战士。求的是做事,我们通过尝试,通过摸索总结,发现事情的规律,能够控制这些事情。然后也能最大程度上减少不必要的痛苦感觉。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当你全身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头也不痛,蛋也不痒,根本没有心思去感觉痛苦不痛苦这种事情。”
陈克说完之后,又觉得这些道理还是没有真正说出自己的感觉,他又思考了一阵,这才补充说道:“当然,我觉得对我现在来说,痛苦不痛苦根本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我只是努力去实事求是的办事,根本不是为了摆脱痛苦,或者考虑能否摆脱痛苦。在我的感觉里头,根本没有痛苦这个概念。我试着去理解痛苦,仅仅是为了去理解别人。对于我自己而言,我没有这种感觉。”
这话实在是超出了黑岛仁的理解范围之外。当黑岛仁发现陈克好像能够轻松解决任何痛苦的时候,却听到陈克说自己根本没有痛苦的感觉。这种极大的反差让黑岛仁怀疑陈克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不过这种怀疑并没有维持太久,陈克突然有些恍然大悟的说道:“黑政委,我刚才没注意到一件事。我们首先有一个误区,就是对痛苦的定义。我是把看到那些无法接受事实后的感觉都归于痛苦。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如此的感觉?”
“是的。”黑岛仁的脸上立刻有了光彩。
“那这个问题就是可知与为止。”陈克答道,他边说边拿起笔画了两个同心圆,指着同心圆,陈克说道:“你看,当你能够控制和接受的范围只有小圆这么大的时候,这个小圆外头的都是未知与不接受。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你必然会看到和接触到。当你的能力扩大,到了这个大圆的水平,那么你能接受的东西多了么?的确是多了,但是你会看到和接触到更多不能接受的事实。”
黑岛仁看着纸上的两个圆,陈克的解释在纸上表现的如此清楚,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陈克同情的看着黑岛仁,黑岛仁提出的问题陈克都遇到过。而要跨过这条线,留给陈克很多很多的回忆。陈克固然现在没有痛苦不痛苦的评价,但是那些回忆里头绝大多数都是失败,一次次的失败,几乎看不到头的失败。陈克曾经无数次的怀疑,自己这辈子能成功一次么?直到陈克跨过那一条线之后,他才彻底相信了毛爷爷的那句话,“历史是螺旋上升的。”黑岛仁没有走回到原点,完成第一个轮回的时候,他是很难理解这个道理的。
不管黑岛仁是否理解了陈克的话,陈克能看出的是,责任感最终回到了黑岛仁身上,他的目光又开始明亮起来,不经意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陈主席,关于给同志们讲述我们与光复会区别的要点是什么?”
“要点就是,我们人民党讲的是做事。要掌握的是事情本身的规律,利用已经掌握的一部分规律来更好的做事。而光复会要的是事情的结果,至于事情本身的规律是什么,并不是他们追求的。当他们相信靠武力可以推翻满清的时候,他们就会起来造反。假如他们相信吃斋念佛能够达成目的的时候,他们也会立刻抛下手里的武器去吃斋念佛。这点一定要向同志们讲清楚。”陈克做了总结xìng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