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还没有西沉，把西边山尖上的云彩映得血红。血红的光芒照在紫金寨上，紫金寨被血光笼罩其中，仿佛紫金寨不久会有血光之灾似的。

紫金寨厚重的石寨门敞开着。一群白色的花蝴蝶围绕在一个四岁的、扎着根小独辫子的小女孩身边。小孩女孩像只麻雀一样跳着，从敞开的寨门里追逐着一只彩色的蝴蝶跑了出来。仿佛，她就是一只快乐的麻雀。

这个世界充满了悲愤和不平，充满了贫穷和苦难，充满了孤独和寂寞。仿佛她是这世上唯一快乐的，唯一感受不到悲愤和不平的人。

四周静止无声，连鸟雀都没有在林间歌唱。晚风，也没有摇响树叶。儿歌，却在她嘴里一声一声响起来，是那么天真，无忧无虑，仿佛她是唯一能给这个黄昏带来快乐的人。

小女孩手里握着两三朵野花，口里唱着儿歌，追逐着那只彩色的蝴蝶顺着寨门前的石头阶梯跑了下来。跑到碑垭口的大路上。她不知道脚下的路是否通向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这条路上是否会有危险。在她心里只有蝴蝶，在她眼里还是蝴蝶，她脚步迈向的，也是那只蝴蝶。身边的花蝴蝶那么多，她却独爱这只彩色的蝴蝶。

自她生下来就住在这山寨里，她每天面对的就是头上那一方天，和一张张忧愁的脸。她听别人说，她一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是她父亲捧着她用玉米糊糊把她喂大的，所以她跟她父亲间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情。她不知道有一天他父亲被别人杀死后，她还能不能有勇气活下去，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从不这样去想。在她的思想里，她的父亲永远不会死，要陪她到永远，永远。

她还听别人说，她一生下来，身上就有一种奇异的花香，自她母亲因生她去世后，一群蝴蝶就飞来围绕在她家的房子周围，而后飞进她家的房子里围绕着她。看见蝴蝶，襁褓中的她笑得很开心。人们都说这是她母亲的灵魂化身的，所以寨子里的大人小孩都不会去驱赶伤害围绕在她身边的蝴蝶。小女孩会走路时，就跟着这些蝴蝶玩，她从不伤害蝴蝶。蝴蝶伴着她成长，伴着她飞翔。她走到哪里，蝴蝶就跟到哪里，她跟蝴蝶有了深厚的感情。

关于她母亲的事，寨子中的人没有过多的告诉她，只说她母亲是个大美人，当年顶着娘家人的反对，跟着她父亲私奔到这山寨中来。

她不知道在这山寨里住的全是土匪，更不知道她跟土匪有什么关系。最近她常常一个人爬上山寨边上的那颗李子树上，小手扶着枝丫，坐在树丫上，一群蝴蝶伴在她身边。她遥望着远处的河流，山川，和一个个村子。眼睛常常盯着那绿色和山梁中央的乌龙镇上，脸上充满了好奇和向往的表情。这就是她的世界。世界那么大，她的世界却这么小。

她常常听她父亲讲，除了这山寨里面，外面的一切都是不好的，邪恶的，危险的，是她们这里面的人不能涉足的。她们只能呆在这个山寨里，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才是安全的。但在她的眼睛里，看见的是，外面的景物是那么的美丽，外面的村子是那么静谧，乌龙镇上也是那么热闹。她想等她长大了，要走出这个山寨，走进外面的世界里去看一看。

在她父亲把她从李子树上抱下来的时候，她常常对她父亲讲：“将来等我长大了，就去外面看一看。”

她父亲这时候双手举着她，惊讶的睁大眼睛盯着她，半天才说：“既然你那么想出去，到时候我就把你嫁到外面去。”

对于小女孩来说，嫁人就是离开父母，离开父母就是恐惧，嫁人也就是一种恐惧。小女孩一听，立即摇头，说：“不，不，不，素素不嫁，素素不嫁，素素要永远陪在爹爹身边，永远都不离开。”

素素就是小女孩的名字。

这时候，她父亲就会把她紧紧的楼在怀里，仿佛她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一颗明珠，一件稀世美玉。她父亲的眼里，就有两行泪流了下来。半天才会对她说：“傻孩子，小孩子就像窝里的小鸟一样，等羽毛长丰盛了，就会离巢离开父母，独自去生活，女孩子，长大哪有不嫁的。”

素素就会着急的说：“我不管，我不嫁，就留在爹爹身边，永远，永远。”说着说着素素就急得哭起来。他父亲就会拍着她的背说：“看，蝴蝶又陪你玩来了。”她就不哭了，看着蝴蝶在她面前飞舞，她笑了。

现在，她独自一人跑出了山寨，跑到这条通向外面世界的泥巴路上，只为一只好看的彩***。

山寨里面才是安全的，外面是危险的，这话素素好像忘记了。

危险，是否在等待着素素？

什么样的危险？

素素不去想。心里，眼里，只有蝴蝶。她的脚步迈向的，还是蝴蝶。这个世界上，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最喜欢蝴蝶一般。

即便前方真的有危险，素素也不会停步——蝴蝶太美丽，她太喜欢。

彩***停在泥巴路旁边的一丛紫荆上，一下一下地扇动着美丽的翅膀，仿佛在向素素招手。

素素向蝴蝶走去，脚步很轻很轻。围绕着她的这群白花蝴蝶，有几只落在她的肩上，和头发上。素素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轻轻巧巧的走去。走到那丛紫荆旁，素素站住，手向那只彩***伸过去。慢慢的，轻轻的，连呼吸她都屏住了。当她的手快要触到彩***的翅膀时，彩***一下飞走了，仿佛知道素素要去捉它。

彩***飞向了高处。

素素望着越飞越高的彩***，气得一跺脚，鼻孔里哼了一声。停在她肩上和头发上的蝴蝶，在她一跺脚中飞走了。

晚风吹起，送来了花草的芬芳，也送来了一阵清凉。素素心中的失望被花草的芬芳，和晚风的清凉赶跑了。素素脸上就有了笑容。

她的眼睛离开飞走的蝴蝶，落在面前的紫荆上。她的眼睛睁大了，笑容也离开了她的脸，换之的是惊奇。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那丛紫荆里。

素素面前的那丛紫荆里，她发现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躺在里面。

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安全还是危险？

素素并不害怕，因为她不知道害怕。她拨开紫荆，一头钻了进去，向那个人走去。蝴蝶在紫荆的上空，跟着素素的身影向前飞去。紫荆上的花粉，和落花黄叶，沾满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素素不管，走到那人的面前。

那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素素用她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人。这个人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发蓬乱，面朝下的趴在那里。素素眨了眨她的大眼睛，蹲下去，伸出一只小手扳着他的肩摇起来，口里叫道：“醒醒，您快醒醒，快醒醒······！”

灰衣人没有醒。

素素把两只小手都伸过去，扳着灰衣人的肩摇着又叫：“醒醒，喂，醒醒，您快醒醒。”

灰衣人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睁开眼，望着素素。一种奇异的花香钻入灰衣人的鼻翼，他翕动一下鼻翼，发现这奇异的花香是从素素身上散发出来的。

素素发现灰衣人是个老头，身材高大魁梧，但脸上并没有多少肉。素素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就是有伤疤也能教人错误的以为那是皱纹，而不是伤疤。他左脸上确实有一条伤疤。素素发现这老人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光泽，像快要死的人一样。素素看见在他面前的地上，有一滩鲜红的血。

在素素的帮助下，这个老人艰难地翻了个身。在翻身的时候，他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素素还是看见了，那是把刀，窄窄的，直直的刀。老头靠在一丛紫荆上，大口地喘着气，仿佛翻身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一样。老头喘着气看着素素，没有光泽的眼睛里满是遗憾和不甘心，仿佛还有一些心愿未了。

死，他并不怕。每个人最终走向的终点，不就是死吗？如果在死之前还有债没有讨回，还有情没有了结，那么他一定不想死，不愿死。哪怕有一点点活的希望，他也会紧紧抓住不放。但世上总有那么多的遗憾和不甘心，当生命之灯熄灭的时候，当生命中的长河流到尽头的时候，无论你还有多少债没有讨，还有多少恩怨没有了结，还是会步入死亡，走上奈何桥。因为有债没有讨回，心里积着一口怨气而亡，所以世间就有很多的冤死鬼。那些冤死的鬼魂，不愿意投胎做人，一心想着在世间那些还没做完的事，所以就做了孤魂野鬼。

老人万分虚脱，他现在也不想死。他还有债没有讨回，还有恩怨没有了结，所以看素素的眼睛里就有了濒死的动物看见主人时的那种光芒。

素素蹲在他身边，小手扶着他问：“您怎么了，爷爷？”

老人那没有光泽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浑浊的泪。颤抖着嘴想对素素说点什么，费了很大的劲，还是没有说出来。反而累得他大口的喘气，仿佛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想对素素说什么？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想告诉素素他那些未了的心愿，叫素素长大后替他去了结吗？还是叫素素救他？

素素紧紧盯着老人，等着老人说话。

老人面色苍白，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他无惧死亡，但又不甘心现在死亡。现在死了，他一定会睁大自己的眼睛，瞪着苍天，之后做一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