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稷颦紧了眉头,看来真担忧了。
而稽婴则嘴角一抽,他只想说,他从认识相伯先生的第一日起便觉得先生或许命不久矣,但他却这样天天病容哀叹地硬挺地活过了三年,先生术精岐黄,连他自己都治不好自己,他有时真心怀疑……相伯先生这病该不会是被他自己给作出来的吧?
可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拿在明面上讲的,以公子稷与周边人对相伯先生那“缘不知何起却一向情深”的崇拜与拥戴,他这样讲岂不是犯众怒?
更何况,他也不敢得罪这相伯先生,因为他发现……他根本阴不过他啊!
一想起这事,稽婴就有一种悲伤得逆流成河。
看起来如此弱鸡的相伯先生,谁会相信他其实还是一只假谪仙的老狐狸!
这时,门外一队人匆匆过来,并高声宣呼。
“公子虔何在——”
赢稷转首抬眸,此时宴厅内情况不明,但外面把守的甲士却肯将这队人放了进来,只怕是有不得不放的原因。
如此一想,赢稷一扫后方,众甲士立即重排列队,排成两堵人墙将赢虔与蓦厄的尸首挡在后方,而那些被吓得跟一只只鹌鹑的朝臣亦被迅速控制了起来,未等有人出声,便先一步被掩嘴拖于后方藏起。
信使已经匆匆入厅,他左右相顾,厅宴中倒是不缺人,唯不见公子虔,他急汗湿了额发,便从背上抽出一个铜管双手捧起禀报:“秦王急命,交公子虔开启。”
他得信知道公子虔今日来如意坊捧这如意姬的场,便将急信送至天香阁。
赢稷从众军中步出,冷冷一瞥,便强硬地接过铜管,那信使“嗳嗳——”地惊疑了半天,伸手想阻止却被左右给拖开。
赢稷拧开顶端铜帽,抽出一卷羊皮纸打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吾儿速归,为父恐命不久矣。”
见此信,可谓是字字泣血,赢稷那一颗一向冷硬的心再次坠入冰冷的寒窟,他紧紧地攥住手上的羊皮纸,幽长的眸子几近凌利。
凭赢虔这黄口小儿本与他之能天差地别,但为何能得朝中上下众臣齐心拥护,全皆因秦穆公偏心之故,他偏心赢虔而远他赢稷。
当初便是因忌惮他赢稷将来与赢虔夺位,便早早将他打发至边陲之地“磨砺”,而如今……他归来矣,而他最疼爱的孩儿已命丧黄泉,亦不知他知悉此事,是否会悔不当初只将他远远送走,而非直接取他的命!
只怕是会吧,赢虔临死前未讲完的话只怕是……若公夫知你杀了我,定不会饶了你的。
可只惜,如今,他已经破釜沉舟了,无论何事都无法动摇他一分决心。
赢稷将信收于袖中,偏头与稽婴道:“我独自一人赴秦宫即可,你留下来处理好后事,一切皆按原计划行事。”
稽婴拱手:“喏。”
赢稷又对孟尝君道:“等明日之后……我便放你归齐,希望孟尝君能够遵守当初的约定!”
孟尝君已经见识过赢稷的种种雷霆手段,这般弑弟挟众臣亦面不改色之人,暂不宜为敌,他道:“公子稷手段过人,又有相伯先生相助,本君如今也参与了一环,自不会干出自撅坟墓的蠢事。”
赢稷道:“那便谢过孟尝君了,来日……本君亦定不忘相助之宜。”
孟尝君抱臂不语,仅不淡不咸地一笑。
赢稷又对相伯先生道:“先生先入馆休息,等稷完成了大事,便亲自前往探望先生,望先生保重。”
相伯荀惑自知赢稷今夜入秦宫为哪般,事行至今,每一个环节皆有他的痕迹,而他身体一直不好,许多事无法亲力自为,唯嘱托了稽婴代办。
“某的事主公莫忧心了,你只管去吧。”
赢稷交待完一众正事,最后,方步向陈白起面前。
“湘女,你可愿留在我身边?”
陈白起本来一直当着布景板,静观一出风云变化前的波涛汹涌,顺便看顾着她未来的主公不出事,却不知为何一转眼,她便成了焦点,所有人的视线随着赢稷的靠近,一下便灼灼地转到了她的身上。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黑白分明,眉梢细媚而眸似纯澈,小心用词道:“公子还是大事为紧,此等小事便容以后再谈吧。”
她虽讲得十分大义凛然,但实则有心人便都听得出,她这是在委婉的拒绝。
答应便也只是一句话,要“再谈”的,便是心存不愿了。
孟尝君闻言,斜向她,满意地勾了勾唇——这小狐狸百变多诡,滑溜得很,赢稷想拿捏她在手,只怕没那么容易。
系统:孟尝君对你好感度+3。
赢稷如何听不出,他此刻时间很紧,根本容不得他再多逗留。
他看向一旁前军主将越子谏,直接下令道:“带上她一并去子仪馆,保护好先生与她,等我回来!”
越子谏抱拳一躬,道:“遵将军令。”
陈白起眼皮抖了一下,这……算是变形的软禁了?她眸转沉思,似有光辰流华,倒也没再吭声了。
而相伯先生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第一次见赢稷动用特权去强迫一名姑子跟他,这不像他的作风,因此他略感好奇。
他先看到的是一张玉白的狐狸面具,面具很素洁,唯狐狸眼勾绘了一条上佻的红线,这一点缀令那张狐狸脸一下活色生香了起来。
紧接着,透过那一双狐狸眼,他看到了底下的另一双眼。
一双多宁不骚、慧黠多端的眸子,大气而沉凝,含着一种人生经验柔和的光,与她那一副装饰的面具截然不能相称,他略怔了怔。
一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令他失了一下神。
咳……忽然他胸腔中一阵止不住的咳意令他回过神,当即掩嘴闷咳,见他咳得实在凶了,他身后给他推轮骑的少年忙掏出一个瓶子,着急地倒出一颗药,准备喂给他。
“先生,赶紧服下!”
“等……咳咳咳咳咳……”相伯先生瞠眼。
“不能等了!先生!”
“我……咳咳咳咳咳……”相伯先生摇头。
“先生莫怕苦,这药我按你的吩咐加了许多的蜜液。”
“不……咳咳咳咳咳……”相伯先生几近泪目。
“先生,快吞!”
说着,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将药丸给塞进了相伯先生的嘴里,而相伯先生由于先前咳嗽得凶了,一股气没上得来,又被硬塞下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吞下,这下可被噎得够呛。
他手紧紧抓住轮椅把手,玉白的手上青筋突起,佝偻起身躯,胸部紧紧贴在大腿上,咳是不咳了,但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先生你怎么了?!”那少年喊着相伯先生,却得不到丝毫回应,便蹲下身来,双臂按在相伯先生的肩上,一边用力摇着,一边急得大哭了起来:“先生,呜哇啊……先生,先生,你莫死啊,你死了南烛怎么办啊……先生啊……呜呜呜呜……”
相伯先生本就觉得气息不畅,再被南烛一摇,更觉痛苦不堪,心中不仅哀呼一声——我命休矣……
“你别再摇了,没见先生更难受了吗?”
陈白起见情况不妙,便一步站在了相伯先生身后,嘴里假意不解关怀地询问着,实则心中明然他这是被噎住了,便趁将他扶起那一刻,一指按于他颈间一穴道,将他卡在咽喉中的那颗不上不下药丸给轱辘一声给吞咽了下去。
然后再轻拍着他那瘦得能摸到佛珠骨串的背部,替喘着粗气的他慢慢顺气。
陈白起曾练过太素诀,认穴的记忆却并没遗忘过。
南烛被陈白起不轻不重地喝了一声后,便愣住了,如今见先生终于能够扬直起身来,便再度哭了起来。
“先生,呜呜……你怎么了,方才可是心绞痛了?呜呜……你吓死南烛了……”
其它人也被南烛那飙升的嚎哭给惊着了,忙聚拢了过来,但一个个都不懂医,唯在旁手足无措地瞧着,嘴里不住担忧焦急地喊着“先生……”“先生!”
赢稷与稽婴亦被惊动了,连孟尝君一众都好奇地站了过来。
而被如此庞大的一群人像稀奇易碎之物盯着的相伯先生记起方才的糗事,亦不勉脸热了起来,脸一下便如火云烧一般,面红耳赤。
其它人一见,一片素浅颜色的相伯先生一下染上了一抹绯红,明知不该这样想,可一个二个都忍不住觉着,这红着脸的相伯先生更是一下好看得令人心跳加速啊!
“先生,可是发烧了?”赢稷见相伯先生脸一下便红了起来,耿直地问道。
稽婴却古怪又狐疑地盯着他,这瞧起来不太像热症吧,倒有几分像……太过羞耻想挖坑……干脆将所有人都给埋了算了……
相伯先生“虚弱”地掩唇假咳,眸露苦恼,他该怎么告诉众人,他其实方才哪是犯病,而是险些被那鲁莽的南烛给喂药噎死。
于是,他只能虚弱地朝众人露出一抹笑花,长睫如雨后坠落的无力的蝴蝶,十分惨然悲苦:“嗳——”
一脸自知人事无多,已不愿再多讲的模样。
赢稷等人一下便都沉默了下来,面露黯然与愁苦,兴许是不知该如何劝慰“病入膏肓”的相伯先生了。
而了解真相的陈白起一直没吭声,她也知道相伯先生虽作却又爱面子,这等丢人的事情估计不想被人给察觉,便忍着笑替他给隐瞒了,她正色道:“大公子有要紧事要办,不好再耽误了,眼下已夜寒露重,相伯先生本有咳症,自受不得凉,而这阴水寒重的如意坊更不宜久留,最好尽快换个暖和的地方。”
这一番说辞既点醒了赢稷赶紧去办正事,又编了一个似假还真的理由来解释方才相伯先生咳到弯腰驼背几近晕厥过去的窘况。
“对对对!先生最怕冷了,我们赶紧回子仪馆吧。”南烛一听是理,忙摸泪立即应和道。
他瞅了一眼陈白起,方才她离得最近,喝止了他情急下摇晃先生的蠢动作,还第一时间过来关切地替先生拍了拍背顺气,先生这才能好上许多,想到这里,南烛便目带了一丝感激。
陈白起亦看向南烛。
那个少年陈白起其实一开始并没想起是谁,而是刚刚从他的自称上认出的,他便是之前在圣阳湖上与她多次“为难”的那个憨忠童子——南烛。
他虽做事笨手笨脚,但他对相伯先生却绝对是贴心贴肺的忠心。
有时候时光在成年人身上倒是悄然无息,但对还在成长的孩子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由一个童子变成一个少年,无论身量与外貌都变化极大,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俊少年。
而在陈白起观察着南烛时,相伯先生亦在暗暗打量着陈白起。
在她温言细语开口替他转移话题之时,相伯先生便想起了,方才是她出手解决了他险些被噎死丢人的困局。
她不提她救人之举,不仅如此,她还对方才一事缄默不语,哪怕他明知何缘由,却对谁都没吐露一句,替他稳稳地隐瞒了下来。
相伯先生感慨……此女,不只是聪慧,还挺会做人,也难怪一向仇女的赢稷会沦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