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入的浊水犹如潮涨潮落,偶尔深入内穴追在三人的脚边,偶尔退去,则发出轰隆的声响,洗尽岩土。被洗过的岩石的纹理奇形怪状,似是诉说光阴流逝的故事。
“殿下,冕下有说过落日城是怎么诞生的吗?”
举起雕像的顾川回首,问身后的女孩。
集簇的荧丝一一垂落,浅光明亮了殿下的轮廓。任何美丽都经不起跋涉的考验,这一连串地下逃、风吹雨打下来,她原本干净的脸蛋已经盖上了尘土与痕迹。
但她的脸上全无忧郁与阴霾,从水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也只觉得有趣,甚至有些兴致勃勃。殿下听到顾川的话,回过神来,露出茫然的表情。
“妈妈没有提过这个……”她努力地回想道,“我记得官史里写过,说落日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以后也会这样下去吧。”
“哪有什么自古以来,又有什么直至将来?”
顾川笑了起来。
“凡是已有的,无所不有来处。这就像所有的边民村落一开始什么也没有,田地也没有,房屋也没有,是人迁徙过来后,才有的,慢慢地、一点点造出来的……那么落日城不也理应如此吗?”
无趾人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在一边百无聊赖,开始扑起萤火虫来。
扑一会儿,又紧张地看看后头有没有人追来。
没人追来,他就再扑一会儿。
他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要禁止他们出去哩。
“一切东西都是有来处的……”
殿下迷惑道。
眼前傻瓜自信的表情让他又变回中宫内那个伟大的发明家了。
顾川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说:
“落日城的官史,我也读过,上面只说落日城向来如此。但在民间却一直有个小道传闻,说是落日城也是冕下和那十几个家族的先人,大概几十人或上百人的队伍在很久很久以前迁徙到这片新土地,开垦了农田,下水捕鱼,修建堤坝,铺设道具,建筑房屋。于是从内城扩展到内城十三个区划,再扩展到整个外城,以至于如今百万人的规模,浩然壮观,马车终日不能出内城,而骐骥三天不能南北。”
无趾人的脚被水浸没,他赶紧跟上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
殿下说。
黯淡的隧道,好像还保留着古老的记忆。不知道是金饰还是银饰、面具还是餐具的断片、烂得不成样子的骨头都是寻常,偶尔还可以见到用类似牙齿的材料琢磨的雕刻。更有甚者,是无趾人挖了挖地,还真从土里挖出像是宝石的东西来……他把宝石表面的灰尘擦去后,宝石在荧丝下闪闪发光。
无趾人高兴地把闪闪发光的东西塞进自己破烂的衣服里,殿下又问道:
“这些东西都是谁留下来的?”
“这些都是历史的痕迹。”
“过去的东西吗?”
“我刚才和你猜测道,落日城最开始也是一群边民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开垦的新土地,那么问题就来了……在那群边民来到这里之前,这片地方……这片日照之河的淮水流域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落难的少年人冷静地说道。
牢狱之灾过后,顾川的内衬外套都同无趾人一样破破烂烂,只是能勉强蔽体。至于水难过后,棉衣更因水的吸附紧紧贴在身上。他的头发则成缕状结住了,紧紧地贴在额头上。他感到难受,就把头发挑开,把额头露出来,随后用手敲了敲洞壁。
洞壁发出沉闷的声音。
萤火偶尔飘过逃狱者的身体,悠悠地落在地上。殿下看到水正在渗入这片深沉的地底,洞壁的缺口不停地流出泥沙来。
而原本这个隧道应该比他们现在所见到的规模要宽广,许多地方可能是后来被尘土淹没的。
顾川一边抚摸洞壁,一边继续说:
“可能性无非分为两类。第一类可能是,原本日照大河的支流、也就是现在称呼的淮水沿岸是没有人的,或者说,只有一些小动物来到这里饮水……就像我们在上流或者下流会看到的一样。”
“那第二种可能就是有人吗……”
殿下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跳动。
顾川又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神望向她:
“是的……有人,有原本居住在这里的成团体的、可以形成威胁的‘人’或‘野人’。”
顾川敲到一处声音不对,就叫上无趾人一起拂去表面的尘土。尘土簌簌地落在地上,而原本被掩藏的痕迹则得以重见光明。
殿下意外找到了些不知在地里埋了多久的干草根,她用燧石相撞打火的方法,居然成功打出了点火星子。火星子落入干草根里,火光就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洞穴内的万物。环绕荧丝的虫子被火光惊扰,有些误把火光当做自家的荧光而飞入其中,粉身碎骨。
“你做得厉害呀!这打火的方式谁教你的?”
顾川眯了眯眼,适应地下的火光。
“以前医生教过我……我实践了一下。”
“是尾桐夫人吗?”
他们都感到暖和了点。
“不是……是前任。”
殿下说。
这个前任并没有告诉殿下她的名字,只叫殿下用医生称呼她。现在想来,殿下总觉得自己印象里的医生和现在的自己长得有点像。
顾川没再继续交流了,他们把表面的积尘擦去得越多,就越发现这东西是有弧度的、呈现圆形的外沿来——
那是一根插入土中的坚固的柱子,上面留有大片的划痕,这些划痕各不相同,可能是金属刀具留下的、也可能是石子留下的。随着历史的逝去,已经无法辨识。
“从材质来看,可能是云花石,在大陵山可以开采的一种质量极好的材料,表面磨光后,是没有纹理的,呈现纯色,非常坚硬。”
百科全书的工艺篇记载过,顾川稍微还记得点。
“这代表什么呢?”
火焰静静燃烧,照亮一片死去的地窟。
一百年或者数百年,光阴与岁月都消失在这无际的大地之中,不见踪影。只剩下三个偶尔路过的逃犯,在探寻出路中顺带着,路过历史。
“说明这片地窟里其实曾有大片的建筑,换而言之,可能居住着一种人。”
顾川说。
他们歇息了一会儿,烤干自己的身子,暖和了些后,继续向前摸索,寻找出路。每隔十数步,顾川就能发现类似的柱子。按此估算,这片地窟里云花石柱的数量可达成百上千。连接柱子与柱子的墙壁,偶尔没有被侵蚀的地方,上面也都有划痕,还有一种黯淡的像是什么汁液凝固的印记。
“这些痕迹,都是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留下来的吗?”
殿下惊异地问道。
声音在空虚的廊道里回响,很快消失在黑暗的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