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时候,悬曲河的边缘水域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走起来要是被缠住了,也要出事。人们都走得小心翼翼。
“没有凝固的血液把浅水区染得红的,水里还有模糊的蘸着头发的皮,真的烂臭。有味道的腐尸,是天上地下那些苍蝇最喜欢的食物。这些嗡嗡的蝇虫顺着风,像是一团乱糟糟的乌云,真的恶心又,吵人呀!真吵人,专门咬我们已经死掉的战士!我还有其他人也就忍着,不然能怎么办,只能赶紧把他们送到山头上赶紧烧掉。足足三天,烟雾都斜斜地飘向天上,熏黑了原本青翠的山头。这黑的烟柱子就像一片惨淡的幕帘,把两泽山笼住了。但你父亲青川是个妙人,实在是个妙人……”
舆存笑了起来。
“他怎么了……”
顾川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
舆存抿住笑容,目光好像在看很遥远的地方,说:
“他煽动他的同村人,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辈,采摘了河边的艾草,点燃了,做成一柱一柱的香,插在自己的身后,来驱散水上飞舞的蝇虫,结果这人头发烧起来了,还浑然不知!我刚好看到他,赶过去一把水泼到他脑壳上的时候,他还在呢喃虫子虫子别咬我们的战士了,快走快呀,快走开呀……这人是真的傻,我就记住这个傻瓜了。护城军有个规矩,是在出战前,要做一次大的提振军心的活动。烧完尸体后的晚上,我们就打起营火,让随军的娘们跳舞,然后把所有桌子他妈铺满好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啊!落日城不为难将士!他刚好就坐在我旁边一桌,我是指挥官一桌,他是边民营一桌,我就和他说上话了,也就知道他是个害羞的人了,做个自我介绍都做不好,哈哈。”
洞窟黯淡,顾川看了眼正在爬行无趾人,又看回舆存:
“我父亲和你说了什么呀?”
“害羞的娘们似的男人哪会说话?只会别别扭扭的,看得人心烦!”舆存焦躁的一句反问,把顾川噎住了。随后舆存快活地笑道,“但他喝醉了酒,涨红了脸,就什么话都往外说了!有的人是边说边哭,哭啊不想来,真不想来,难受得要死!这种人是要被狠狠操练的!他倒好,尽说自己爽的事情,说自己有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又说他来的时候,刚知道自己老婆怀孕啦!他要当爹啦!我说你怎地这么高兴?……但我也不好说他随时可能会死……他当时整张脸红透了,在那边又蹦又跳地唱歌,然后傻乎乎地说,啊,难道这不是件开心的事情吗?我是真不好说他。这就是我第二次认识他。”
“哈哈,那还有第三次?”
顾川认真地在听。
而舆存说:
“是有第三次。第三次是在船上。悬曲河流量第二度暴涨,已经开始影响淮水下流的动作,因此我们也都上了船,边民军的主要任务就是一探水下。但哪个人睁眼望望水上,悬曲河的中央就是一个比十几艘船还要大的漩涡,风呼呼地吹,跟打雷一样!甲板上几乎站不了人!船所有地方都在轰隆轰隆地响……而这次黄昏战争认为的奇物与奇兽群体可能就在这片漩涡下……我们要用人去看底下。”
顾川的脑袋一凉,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会死人的任务。”
“是的,但要去,是必须的,也是能建功业的!”舆存强调道。
“但你不用去,而是受征召的边民去,是吗?”
顾川话音未落,就看到舆存轰隆隆地站起来,跑到他面前,领起他的袖子,盯着他。顾川毫不胆怯地盯着。
好一会儿,舆存放开了他。
“这是光荣,保卫落日城所必须的。拥有奇物的主要战力不能折损在这里。”
“是的,你们有奇物,却无动于衷,因为拥有奇物的人就高于了没有奇物的人,这是个巨大的差别……”
就像有财富的人高于了没有财富的人。
“你需要承认这是种差距。落日城保护边民,不是叫边民什么都不付出的。人必须要付出一点东西。在落日城之前,人类的生活处境是更差的。”
舆存冷漠地说道。
只是有的人付出的是命,是吗?
顾川憋了一口气,但发现舆存的冷漠,知道自己失言了,侧过头去,不说话,接着听到舆存继续说:
“在那时,就是总要有人下水的。”
舆存的声音更沉了。
“但当时没有人想要下水,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会死,都像你一样机灵,知道会死。因此,我的船上,人们大多沉默,在狂风中,在风卷起的雨中。这样我就只能随机指派人,强行把他们叫下去,这是不好的,不好的……”
“那我知道了,是我父亲答应了你,是吗?”
“是的。”舆存深吸一口气,“他在人群中,和他的同乡人一起爽朗地笑容,举起手来,对我说让我们来吧!大人。他走的时候和我说,对不起,长官,刚才我沉默了……我现在有点羞愧。”
舆存永远记得那个景象,记得那群年轻人的笑容。
当时,舆存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也年轻,没有指挥的经验,只学着其他的长官冷漠的姿态和他们说那你们就做好你们自己。现在身处长官的位置已久,指挥过无数的不同的人,他也会时常想起那时:
“他们拥有的是我也没有的勇气……自然的疯狂与呼啸,是他们表演的舞台。而且他们表演得很好很好。他们都是……落日城的英雄。你应该以此为荣,孩子!”
顾川平淡地看舆存:
“然后他们都死了……哪怕那次没死,最后也死了,不是吗?”
“他们那次活了下来,只死了一个同伴,是被奇兽啃了全身,不治身亡的……你的父亲把他的尸体从漩涡中背了回来……他活了下来,因此,我……希望你这次也活下来。英雄的孩子,不应该死在一次自己也不晓得后果的冒犯中。”
说完,舆存站起身来。
他壮硕的身躯好像一道高大的黑影,把顾川罩住了。这样,不知为何,顾川感觉自己有些叛逆的气血上头。
舆存继续说:
“而我也不怕告诉你。你也要知道,你活下来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你的银行已经不可能成行,议事会要将其收编,你那些个同伙你也不必担心,他们不会被迁怒。真正惊怒了冕下的……是殿下自作主张这一大事!至于这个无趾人也非是你能涉及的领域。自个儿逃走吧!然后——忘记这些吧!安安心心地活着——”
只是这时,顾川笑了笑,打断了舆存的话。
“自个儿逃出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哈哈,但倘若说……倘若说——”
舆存停下说话,看到这少年人站起身来。顾川的眼神是黑漆漆的,而年轻的身躯在一片昏暗里挺得笔直。
萤火在他的身后不停地飞舞,水面始终泛着一片奇幻的波光。
“我拒绝呢?”
他认真地问道。
“倘若说,我想和他们一起逃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