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圣意不可改 下(1 / 2)

 朱翊钧从来都相信自己可以凭借穿越者的历史知识去自如地把控和掌握历史人物,却在这一刻对自己过往的认知出现了怀疑。

历史上的魏忠贤应该不是这样的呀。

朱翊钧心想,九千岁魏忠贤可是一个单靠刷马桶、看仓库和办膳带孩子都能爬到大明权力巅峰的人,这汲汲营营、见缝插针的本事,可以说是再厉害不过了。

现在朕让他直接跳过了刷马桶、看仓库和办膳带孩子的这三个阶段,给他机会让他的能力发挥作用,老魏怎么就忽然变得如此不勤恳了呢?

这种表现实在是太不像魏忠贤了啊。

朱翊钧狐疑暗道,历史上万历十七年这个时间点,确实有张鲸失其圣心和张诚上位同时掌管东厂和司礼监这一件事,但是这里面应该跟魏忠贤没甚么关系啊。

为何魏忠贤一下子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和历史上的性格截然相反了呢?

难道真是被之前李氏下旨杖杀阉宦的行为吓怕了?

不会罢。

倘或魏忠贤的胆子这么小,轻易就能被一个死人唬住,那他历史上又是怎么能做到随心所欲地将东林党人下狱刑虐的呢?

难道历史上的九千岁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是这般胆小如鼠的模样?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孙暹见皇帝沉默许久,又微皱着眉头,不禁再次出声道,

“皇爷?”

朱翊钧“唔”了一声,突然板下面孔,严肃了声音道,

“你这老奴!少在朕面前道貌岸然!”

朱翊钧的声音虽不算响,但胜在皇帝身份给他带来的气势,语气一旦严肃,听在底下人耳朵便自是一股不怒自威,稍一琢磨就能让人出一后背的冷汗。

孙暹和魏忠贤俱皆一惊,刚站起来没多久的身子又都拜伏了下去。

就连坐在旁边知道朱翊钧真实身份的李氏也陡然收起了她嬉笑怒骂的轻浮态度,默然下座垂目跪下。

“这一码归一码,朕吩咐内廷办的差事,你尽在那里说外朝作甚么?……”

朱翊钧一抬手臂,想作势甩一下袖子,不料发现自己身上的这件道袍是袖管平直、袖口收小的琵琶袖,而非明末男式道袍中常见的大大方方的广袖,这才隐约想起,明末的汉服形制确实较万历年间稍有变化,于是变甩袖为挥手,朝几上伸出二指一叩桌面,道,

“外朝会有甚么反应,是你这奴婢该管的么?”

朱翊钧垂目不看面前跪地的三人,

“还是你们李娘娘说得对,无非是狗咬狗罢了,朕就不明白了,朕要开海,碍着你们这些奴婢甚么事儿了?当年先帝解除海禁,这市舶司到头来不还得从宫里选人去提督吗?”

“你们跟着外朝着甚么急、起甚么哄啊?当年朕逐冯保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怎么参他来着?‘欺君蠹国’,对不对?现在冯保被逐了,你们上来了,却不曾想这是换汤不换药。”

朱翊钧见孙暹和魏忠贤不同程度地浑身一凛,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讽刺,历史上万历皇帝逐冯保是因他结交张居正而说他“欺君”。

而后来的魏忠贤不但结交外臣,而且还让朝中不少外臣成为了他政治上的同盟,可谓是比冯保可恶一万倍,却被后世许多人认为是天启皇帝的心腹股肱。

朱翊钧心情复杂地看着伏身在地的魏忠贤,暗道,朕都把他跟冯保相提并论了,再往下一步干脆就直接喊九千岁了,说得这么严重,他总该有点儿反应罢,

“李进忠,你说呢?”

魏忠贤一怔,他没想到皇帝的这通怒火是对准自己的,闻言即一面磕头,一面颤声道,

“……奴婢受教,奴婢有负皇恩,罪该万死……”

朱翊钧毕竟是现代人,见到老魏这副作派,总是于心不忍。

只是他听来听去就只听见魏忠贤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话,而不说出实质性问题,不免就有窝火。

这种相似的情形他在现代也经历过,就是底下人怕上级怪罪,怎么也不肯把阻碍因素说清楚,然后实施过程中又一味地向更下级施压,导致抱怨重重。

他原本就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又不能像万历皇帝一样毫无心理负担地当真把宦官拖出去打板子。

虽然他知道即使他现在打了魏忠贤,魏忠贤还得向他磕头谢恩,但是他就是做不出这种事儿。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

“哦,莫非是张诚那老儿按捺不住了,以为朕厌弃了张鲸,就想连东厂都抓到手里吗?”

朱翊钧的这句话是经过精心酝酿的,因为对于现在的魏忠贤而言,最直接的威胁不是外朝大臣,而是内廷的大珰。

只要皇帝想保,外朝的大臣顶多让他受几句训斥,而内廷的大太监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从历史上天启年间的内廷斗争来看,大珰如果想让小阉不好过,那小阉几乎就等同于永无出头之日。

而历史上的张诚在这个时间点上确实兼管了东厂,皇帝对张诚的信赖是内廷人尽皆知的事实,绝对不是现在的魏忠贤一句话可以轻易撼动的。

魏忠贤是何等狡黠之人,他当然知道自保要紧的道理,因此他不敢,也根本不会在这时去顺着皇帝说张诚的不是之处。

所以朱翊钧的这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就相当于把老魏架火上烤了。

毕竟皇帝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罢黜了张诚,而如果他在皇帝面前置喙张诚的言辞传到了张诚的耳朵里,那张诚往后却有一万种方法在内廷中整治他。

朱翊钧用的这种方法道理实则很简单,要让一个封闭体制底层的人说真话,最有用的就莫过于让他感觉不说真话就会得罪直属领导。

不过这种方法在晚明只能用于内廷,外朝的政治结构比内廷要复杂多了,再说官员总比宦官体面有退路,实在不行还能上疏乞骸骨,宦官就没有这个选择当后盾。

而这边魏忠贤的心里也十分为难和惶恐,他没想到皇帝会抛开外廷因素,单从内廷斗争出发来盘问他,他以为孙暹一旦陈说利害,皇帝的态度就会软化,没想到皇帝如此坚决,直接把责任归咎于内廷互斗上了,

“……皇爷明鉴,奴婢们为皇爷效力,从不曾有这等私心。”

朱翊钧一听就知道魏忠贤的话还没说完,忙给了老魏一个台阶下,

“不是这等私心,又是哪等私心?”

朱翊钧问完也觉得有点郁闷,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足够宽和了,不想内廷的这些宦官还是这么害怕他。

尤其在他和宦官是利益一致的情形下,魏忠贤依然总是不愿意同他说实话,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穿越者作为现代文明人的挫败感。

他原以为文明社会的社交法则是能让封建社会的奴婢感到动容的,现在看来却不甚奏效。

而这边跪伏在地的魏忠贤也是满腹的小心思计较个不停,老魏这时候还没修炼到天启年间那个如鱼得水的境界,他还停留在孙暹告诉他内廷是按照先后次序升迁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