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三个月,刘备总算是回到了晋阳。但正如此前陈冲所言,桑干战败的影响还远未结束,朝廷不下定论,太原上下官吏仍旧心怀忧惧,唯恐天子盛怒之下,派出槛车将相关人等押送京师。
陈冲倒是安之若素,他让刘备放心安养,又为他挑选好煎服的草药。吩咐好药饮的相关事宜后,他便约上郡丞窦辅、功曹椽虞翻与南部督邮张沽,以幕僚身份随他们南下行县,审查去年诸县行政的得失。
其实诸县县令到任未久,上任最长者也不过四月,而麾下县民又多在西河,临近年底才陆续返乡,无论县令是庸是贤,在此时也难见分晓。
但陈冲仍是严阵以待,一行人先行南下至祁县。祁县令王盖迎接时,见陈冲在队中,主动与其行礼言谈,陈冲便与其讨论祁县此年的施政统筹:问到劝学劝农,王盖对答如流;问及吏治御盗,王盖面露难色,仍勉力答之;问及讼事断狱,王盖则诺诺不能语。
陈冲倒也不因此恼怒,反而为王盖查漏补缺,讲解施政要点,最后叮嘱说:“韩非禀性恶之论,我所不喜,但其中不乏灼见,君可酌情取法。”
随后他背诵韩非《二柄》篇:“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说到此处,陈冲不由感叹道:“百姓非愚,只要君能明悟邢德,赏应赏,罚应罚,则百姓自知法度,而治下自然大治矣。”
陈冲在祁县共待了两日,之后启程前往阳邑,郡南十一县,陈冲一律如在祁县般考校诸令。
等陈冲月末返回晋阳,中都令郭缊写信于其父郭全说:“龙首有枯竹生花之雅致,偏能行云龙风虎之英略,文武一道,可谓全哉。儿与龙首相谈,只恨所学浅薄,焦躁之念有如风散,至于功名利禄,已觉浮云耳。”
陈冲此行,正是为了消除太原上下因战败而恐惧责罚的不安氛围。现下正是春种时节,一年收获全决于此,而去年太原颗米未收,如若现在不能及时耕作,只会再次造成大规模灾荒,那时才算是酿成大祸。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陈冲一行人在梗阳撞见朝廷派来的调查队伍。两行人相聚,便停在一起相互问候。
为首的乃是新任并州刺史丁原。董卓如他所愿成功留在凉州后,大将军何进便提议,既然没有合适的牧伯人选,则还是重置并州刺史。由是从南军中推举丁原为并州刺史,并兼领骑都尉一职。
丁原就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就刘备战败一事做调查。虽说是调查,但如何调查,如何上报,丁原却并无发言权,只因真正主查的另有其人。陈冲隐于马队中,看窦辅等人上前与他问礼,他既不厉色贬斥,也不折节相交,只是略微寒暄而已。
反倒是有一苍头从车队中出列,对人群中问说:“不知龙首可在此处?”声音洪亮,陈冲在人群中便听见,他也不扭捏躲藏,只身策马出列说:“陈某确在此处,不知是哪位有教于陈某?”
听闻眼前这人便是久负盛名的熹平龙首,丁原深深看了陈冲一眼,终于开口说:“你且随他去便是,到时你自会知晓。”
陈冲便跟着那苍头进入车队,苍头将他引至一辆并不起眼的两驾軺车,陈冲掀开车帘进去,却不料见到一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
竟是现任西园上军校尉,也是天子最为信任的中常侍——蹇硕蹇常侍。
蹇硕已是六十岁年纪,身为宦官,常年在宫廷中,他老得比一般人快。如今头发已经半白如雪,脸上的皱纹没有活力的挤搭在一起,像浸满了水又晒干的纸张,唯有突出的眼眶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对陈冲笑道:“龙首,上次一别,我们有多久未见面了?”
陈冲见到车中是他,神色复杂,最终太息说:“蹇公深受皇恩,即来此处,定然是权柄操于一手,何不当众问话,而要与我驻足于阡陌之间,密语于车幕之内?”
蹇硕身着一身常服,拢袖坐于车中,他打量到陈冲的残指,目光一点而过,随即感慨说:“想必龙首还是怨怼于我,当时我与董卓执意杀降,想必在龙首眼中,我大概已是民贼了。”
陈冲面无异色,坐在一侧问道:“想必蹇公前来,不是与在下谈论此事的吧?”
蹇硕摇头失笑:“龙首还是这般快人快语。”随即叹说:“我确是有事有求于龙首,但我素知自己名声败坏,若是有人知晓龙首与我相谈,定然有污龙首清誉,所以我才轻车简从,在此等待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