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天下为桎梏(1 / 2)

秦吏 七月新番 9329 字 2019-06-10

 “厉人怜王?”

公子高离开后,秦始皇琢磨着这四个字,越想越气。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王者当是孤独而骄傲的,什么厉怜王?此乃不恭之言,这世上,最不需要人怜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记得,他的祖母,华阳太后曾告诉过他一句话。

“王族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言之辱也。切莫悲悯自己,要放眼于天下!”

华阳太后说,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统基础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话。

秦始皇虽然觉得自己比昭王伟大得多,但也认可这句话。

“是啊,身为皇室之人,朕的儿子,明明应该当放眼于天下,岂能拘泥于寻常人家小儿女的快乐?”

但秦始皇认为继扶苏之后,最合适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却逃避了这份责任。

“高,你莫非是将这份荣光,反当成了桎梏?”

许多年前,秦始皇与韩非谈论申不害学问时,韩非说过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这是压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贵光耀,可实际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后,再将这沉甸甸的桎梏,传给下一代。

这么一看,还真像一种家族的诅咒,福祸相依。

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们,被别家改了天命,将这金桎梏从身上夺走。

秦始皇一直以来,都是将天下揣在怀里的,虽然他只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私属之物,忘了组成天下的芸芸众生。

这么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却只觉得……

“大愚若智!”

他痛骂道:“不想承担职责,想做一个安乐公子?朕尚在,你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以赐之,中厩之宝马,得以骑之。你以为这些是怎么来的?没有权势,没有封地,只怕到时候,就要尝到人生之难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将剑架到脖子上。

权不在手,睡觉能安稳么?

连这点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确没资格接过这“桎梏”!

“若扶苏不曾叛朕……”

时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丝后悔,后悔培养了十数年的长子迟迟不立,最终毁于一旦,只得仓促从剩下的十来个儿子里,矮子里拔高个,挑个还凑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弥足珍贵。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时间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择。

……

次日,在召见群公子后,秦始皇让宗正来见,令他派人查一查,诸公子近来都在做什么?

宗正一一禀明,那个娶了箕子朝鲜公女的公子将闾,正在和他的两名胞弟聚会,其乐融融,其余几名公子,不是出门嬉冰,就是闭门不出,或在为开春的大傩做准备。

虽无分封,但他们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赐金,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最后轮到了二十岁的少子胡亥,却得知,他这几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庙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么。

所谓行神,又称路神,为“五祀”之一,在中原礼仪里,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祷出行顺利。

听说胡亥还在行神庙里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让人暗暗将那祭文拿来。

宗正速度很快,祷词送到后,一打开,秦始皇难得露出了一丝笑。

胡亥的确是在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祷告,希望父皇此行顺利。

翻开第二页,秦始皇却腾地站了起来。

却见上面竟用血书写着:“胡亥愿损二十年寿,为父皇增寿二十年!使父皇得见西王母,致长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来疼爱胡亥,被扶苏、公子高伤了心后,此时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再翻开祷词最后一页,他眉毛更是挑了起来。

“若不能,胡亥愿继父皇之业!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万世!”

良久之后,秦始皇才合上了祷文,叹道:

“胡亥,他也长大了。”

……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长大”,缘于数日前,胡亥与赵高的一场对话。

胡亥今年二十岁了,下巴长出了点软须,其模样长相,是所有兄弟里,最似始皇帝年轻时的。只是全无父皇的正襟危坐和严肃,反而两只脚盘着坐在榻上。

对他而言,礼仪律法皆是虚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丝疑虑。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当真好么?做嗣君,继皇帝位,这并非是我的初衷啊……”

赵高吊着残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对面,笑容满面。

“老仆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么。”

他背起了两年前那场宴飨上,胡亥的原话。

“公子对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公子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

没错,胡亥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然也。”

胡亥笑着拊掌:“还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么皇帝。”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父皇喜欢韩非子,夫子让我也多读,我从上面看到了一种说法。”

“韩非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梁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顶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乡野的逆旅都比这强。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饭,野菜藿叶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这种日子,竟不如一个里监门。”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没有肉,小腿长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脱落,手脚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葬于会稽,这哪里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隶臣。”

好安乐享受的胡亥对此满脸拒绝:“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愿为之。”

赵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听信韩非的谎话,那是上古之时,事易时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岂不见陛下为天子,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在咸阳北阪、上林南苑修筑,整个关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贵?吃着豹胎,饮着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从岭南运送荔枝回来品尝,更有无数珍奇之物,郑卫好女,从四周送来,真可谓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羡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虽然父皇将整个关中修满宫室,但都是为了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来的西王母,自己却没有一点闲暇享受,那些六国宫人美女,最久的,十来年都见不到父皇,至于美味佳肴,父皇也浅尝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