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路遥(1 / 2)

尘根 水叶子 6020 字 2019-09-06

 抚阳观,徐安然带着许德禄一路向西,向道区深处,处而去。

山风悠悠,杏黄道衣微微荡起,肩负着厚厚的书囊,徐安然没有施展遁符,就此一步步稳稳向前走去,四周苍林环绕,耳畔鸟鸣悠扬,天地间的清新自然扑面而来,尽散抚阳旧观,终于踏上这条修道之路后的徐安然处身此景,只觉身心之间有说不尽的平安淡定。

在悠扬的鸟鸣声中安步而行,无边的寂静中,前尘旧事似这绵延不尽的山风般迎面而来,此时再想起平安州中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旧事,徐安然淡淡一笑之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从旧日的飞扬跳脱到如今好清寂而慕自然,他整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而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更为重要的是,徐安然终于跳出了执着道术的藩篱,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终于踏上了真正的“修道”之路。

渐行渐远,天色已过黄昏,隐见前方有一座溪流环绕的村庄,落后徐安然半步的许德禄抢上一步道:“观主,眼见天色将黑,咱们也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也好!”,从小到大,这十七年来徐安然从不曾仅凭双脚走过这么远的路,紧了紧肩上的背囊,拭了拭额头的细汗后,徐安然手指着前边的溪流道:“便到那山溪边歇息就是”。

一泉山溪从旁边的苍山翠林中长流而出,环村半围后复又汨汨远去,在溪边青石上坐下身来,徐安然脱了百耳芒鞋后将脚伸入活泼泼流动的溪流中。

因长途行远而有些酸麻的双脚一入水中,徐安然便觉一股清凉自脚而上,吃这股清凉一击。身上远行的燥热顿时消散。

片刻之后,感觉双脚微微发痒的徐安然低头看去。却见山溪中有十数尾小鱼正摇头摆尾的在他地脚边逡巡,间或轻轻咬上一口后便迅即远去,然则片刻之后,却又晃晃悠悠的转了回来,如此周而复始,嬉闹不止。

水起而风生,清澈纯净地浅浅山下溪流边,似乎连山风都比别处更为灵秀。呼吸着这样的山风,徐安然只觉清气满腔,道衣轻拂之间飘飘然有出尘之意。

依石而坐,感受着脚上的酥痒。双眼从四周的青山翠林中收回目光,徐安然静静的看了看双脚所在的溪流,及溪流中的娓娓游鱼,一抹会心的笑容自唇边淡淡而生。

其家所在地善人庄就在平安州郊外,庄后是莽莽苍苍的灵台山,庄外有白杨千树,庄内则有发源于灵台山的无心泉九曲盘绕的流贯而过,若论风景之妙,那里比之此处实在又好了许多。但十六年来,徐安然身居庄中。却从没有片刻如现下地清净安宁。

那时少年跳脱的他双眼始终紧盯着平安州的方向,因为在平安州里有人声鼎沸的东西两市,软香醉骨的青楼酒肆。只有到了这些地方,将自己的身子完全浸入十丈红尘中。徐安然才会觉得有乐趣。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想过白杨千树之中。九曲盘绕的无心泉里也会蕴藏着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安宁喜乐。

遥想十丈红尘中酒醉软香的欢喜,再感受着眼前云淡风轻地恬淡安宁。徐安然脸上的笑容愈发显的空灵了,一个是身之短暂,一个是心之悠远,就在这方寸之地,片刻之间,徐安然猝然明悟了“修道先修心”地道理。

若无一颗安宁清净的道心,便是道法再高,又如何能感受到眼前不染一丝尘俗气息地自然清淡之美?红墙碧瓦归为断壁残垣,倾城绝色化作黄土骷髅,尘世间地一切繁华终将云散烟消,唯有眼前的清淡宁静才能永世恒存,而这清淡地永恒便是培育天地的渺渺道根!

一阵脚步声传来,从村里化斋而回的许德禄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手中那块糠饼递给了徐安然,“观主!山村穷荒,又赶上大灾之年,委屈你了”。

由皮制成的黄黑色的糠饼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徐安然接饼时力气稍微大了一点儿,毫无粘性的糠饼便碎做几块儿。

糠饼入口,嘴里顿时就有了一股更浓厚的霉味儿,而干涩的皮则刺的喉咙隐隐发疼,实难下咽,皱着眉头的许德禄边艰难的吃着糠饼,眼角的余光紧紧着落在徐安然脸上。

糠饼刚刚入口,不出意料之外,许德禄果然见到徐安然猛的一蹙眉头,“毕竟是大家少爷出身,怎么吃得了这种东西,明日无论如何要买些白面饼带上路吃”。

许德禄心里的嘀咕还没完,蓦然惊见徐安然一蹙眉头之后居然立刻就恢复了常态,随即将整个糠饼一口口吃完,甚至连掉下的那些饼渣都拢拢手喂入了口中,其间,他的脸色始终平静淡然,浑似吃的不是糠饼而是喧软的胡饼一般。

“莫非观主俗家以前也穷困潦倒过!”,许德禄正浮想联翩时,突然听着徐安然叫他,“老许你不吃饼,老看着我干什么?怎么,吃不下!这样吧,明日若能遇着富裕些的农户,你多买些白面饼带上。年纪大了,肠胃怕是不太好,毕竟比不得年轻人什么都能吃!还有,从明天起,化缘时你我替着一轮一次”。

笑着说完,站起身来的徐安然就此光着脚向上流处走了几步,捧起清冽的溪水连饮了几口。

“观主,你觉得这糠饼味道如何?”。!不瞒你说,我这喉咙到现在都还有些隐隐发疼!遇也是没办法,早点解决了这粮食问题,山民们若是能吃上正经粮食,那咱们再化缘时也不至于就吃这糠饼了”,微微一笑后,喝完水的徐安然捧着溪水好生洗了把脸后又光着脚走了回来,一任溪水湿了裤管也不理会。

重新坐回青石,徐安然见许德禄依然眼神古怪的看着自己,“饭疏食而饮水,曲胘而枕之!这可是早就说好的。怎么,老许你受不住了?”。

“正六品提点的观主都受的了。我这普通道士有什么受不了地?”,木木的许德禄难得地调笑了一回。

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糠饼哽着咽了下去,许德禄看着手中的糠饼,沉默了片刻后油然叹道:“我十八岁上蒙叔父荐引进的抚阳观,做了三年杂役才等到缺额,花了十五两银子捐了文箓做了正式的香火道士,我今年五十二岁,若是将那三年杂役也算上。这身道破已经穿了三十四年了。三十四年来我不知燃了多少信香,诵了多少经文,但直到今天,才真正感觉自己象个跳出尘世的方外出家人”。

染着渐渐而起的暮色。许德禄那张木木的脸看来愈发显得深沉了,“三十四年来,从杂役到普通香火道士,再到积厨道士、典座道士,直到如今地录事道士,日日里洒扫庭院,安排饭食,招待香客,分发钱粮,我虽然穿的是道袍。但跟州县城里那些货栈的掌柜也没什么两样;三十四年下来,如今抚阳观每月的开销,每人地香火月例多少。这些数字我都能随口道来,但若离了经卷。不说《南华经》。我就连《道德经》都诵不下来!这就是我三十四年的道士,香火道士。香火香火,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果然是合适的很!”,一口气说到这里,许德禄摇头而笑,只是这笑容看来份外显的苦涩。

“任何一个道观也少不得做这些事的道人,至于说诵不得《道德经》,这原也不是你的错”,重又将脚放入溪流之中,徐安然悠悠道:“如今我教门一脉陷入世俗实在太深,世风浸染,日积月累之下,竟将教门的根本都丢了,州县道观只重奉道钱多少,香客所上香油钱又是多少?又有多少心思在道门经义上?国教,听来真是气派,却不知混是个四不像,道门本是跳出红尘的清净地,却与管理红尘的朝廷紧紧纠结在一起,这般以来如何还能清净,又说什么无为?‘国教’二字对于我教门来说实实是一杯鸩酒,因着国教二字,我教门日渐浮华而入世愈深,浮华入世的结果必然是丢掉根本,没了根本,这一时地繁华落尽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徐安然清朗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苍凉,“设若不是国教,设若不入世如此之深的收什么‘奉道钱’,设若道士都有出家人该有地样子,百姓又岂会如此怨恨道士?又岂会冲进道观大肆砸抢?所以我才会散了旧观,而待新观立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重整道门科仪斋戒!”,一口气说到这里,徐安然片刻沉吟后,轻轻诵念道:“凡初入法门,皆须持戒。戒者,防非止恶,进善登仙,众行之门,以此为键。夫六情染著,五欲沉迷,内浊乱心,外昏秽境,驰逐名利,耽滞色声,动入恶源,求乖贤域,自非持戒,莫能之返”。

语声清朗,诵之至诚,诵念经文时地徐安然原本清灵地脸上平添了几分持重端凝,薄薄的暮色里,也不知是不是起了幻觉,许德禄眼中地徐安然,竟隐隐有了几分宝相庄严之意。

“说的好!”,徐安然刚刚诵罢经文,蓦然就听一声叫好响起,山风涟漪般轻荡处,李慕道凭空现出身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