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告之后,骑马的小官差,惊惊乍乍地迅速跑开。“陈盛,和我出去看看。”缓了脸色,徐牧凝声开口。“取一坛酒。”陈盛点点头,又跑去酒窖里,抱了坛醉天仙出来。“余下的人,留在庄子里收拢物件,多套些马车,搭好幔布。”“牧哥儿,我也去!”司虎怏怏起身。“司虎,你也留下,我去去就回。”不带司虎,是怕他生出事情。左右,连徐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一趟。“庄子里的粮食,先避了潮,有官差来催,便说是常家镇的,没人敢动。”“采薇,看着他们。”姜采薇哪里不明白徐牧的意思,是怕这种时候,庄子又闹出祸事。“徐郎,万分小心。”声音带着微微哭腔。“晓得,我送送六儿就回来。”走出庄子,外头的雨还在肆虐打落,陈盛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擎着油纸伞。同自个的东家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还没走出东坊。一架马车,碾过积水之后,戛然而止。卢子钟从马车里探出头,脸色涌上微微狰狞,有些好笑地抱着手。“知道小东家要走,故人一场,特来相送一番。”“哪天你死了,抬棺入土,我也送你一程。”卢子钟没有气怒,点着手指,“知道否?家里的几个老鬼,还想要你的醉天仙方子,我便劝他们,像小东家这样的狗徒,没指望的,只能赶尽杀绝。”“我徐家庄的醉天仙,去了哪儿,都有一场好生意。四大户的酸酒,要不了多久,迟早烂在酒窖里。”“小东家啊,你始终是个小狗徒,看不透这个世道。”“我看这个世道作甚,我看着自个的良心便成。”卢子钟大笑起来,笑得嘴都合不拢。“傻子!带着你的庄人,去饿死吧!”徐牧冷冷一笑,懒得再相理,和陈盛继续踏步,踩过了积水,往西坊的方向走去。“你讲个卵的良心!读了千万册圣贤书的,都不如你这般伟大!这世道你不吃人,就是一个死字!”风雨中,卢子钟嘲弄的声音,越来越远。徐牧冷着脸,带着陈盛继续往前行。近了菜市口,披着蓑衣的围观百姓,也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堵住了每一个巷口。数不清的营兵,披着袍甲,提刀握戟,萧杀地列在四周。“六儿……”身旁的陈盛,一时虎目迸泪。徐牧抬头望去。发现在菜市口的木台上,约有五个人影,被打烂了膝盖,软软地吊着麻绳,虚跪着。最中间的人,便是马六。已经没了往日的风采,满脸都是带血的肿块,两只眼睛,似是被人剐了,血糊糊的一大片。两侧的四个人影,也尽是一副惨状。大雨落下,浸过木台的缝隙,滴落的血水,宛如朵朵晕开的血色梅花。“此乃乱党!叛贼!”先前的那位官坊老吏,见人群多了起来,便走出了几步,大怒开口。“我大纪朝承平盛世!民安物阜!偏偏,是这帮乱党贼子!胆敢蛊惑百姓,忤逆犯上!”“当杀!当斩!”老吏叫嚣地喊完,谄媚地转过头,看着后方的一个将军。将军冷笑着抬手。五个赤着上身的刽子手,开始吐酒拭刀,继而往木台走去。偌大的人群,开始戚戚地往后退却。有几个想买人血馒头的老妇,狂喜地挤到了木台前。三两吃惯了的野狗,也匆匆围在墙角落边,准备抢叼人头。“刀下留人!且饮一碗断头酒!”徐牧怒声开口,继而咬着牙。他或许便是个傻子,这等的时候,却偏偏还要招惹祸事。但不送英雄,他会不安。便如当初赴死的筒字营,血战雍关的六千守军。这天下,污浊得可怕,这人间难得的几缕清明,却要断了。拨开人群,徐牧冷冷踏步上前。在他身边的陈盛,亦是一脸萧杀,不紧不慢地跟着。老吏看着来人,脸色微微皱眉之后,却又变得发喜,几步走到后边,在那位坐镇的将军耳边,云云几句。将军瞬间面色清冷,起了身,上下打量着徐牧。“你便是徐牧?破狄将军赵青云,是你的兄长?”“不是,一场故人。”“既然不是,你好大的胆!敢来相送反贼!”“将军,定然有染!”老吏补了一刀。十几个营兵,冷冷地要围过来。“断头之酒,一饮泯恩仇!只盼他来世走得端正,莫要再做贼人。敢问将军,何罪之有!”“大纪朝承平盛世,莫非连一口断头酒,都不敢送。”木台上,奄奄一息的马六,听到徐牧的声音,两只血糊糊的眼眶,又渗出了血泪。人群开始骚动。几个等着人血馒头的老妇,想要厮打徐牧,被陈盛冷冷推开。“我徐牧若是有染,又怎敢来这一趟。将军镇压叛乱有功,倒不如再成一桩美名,日后有人谈起,也定会夸赞将军。”木台上的将军,微微笑了起来,抬了抬手,让聚过来的营兵散开。“这一轮,且当看在破狄将军的脸面。”旁边的老吏,还想煽风点火,被那位将军一瞪,急忙怏怏地退到一边。野狗开始不耐,几个老妇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鼓起眼睛,紧张地看着刽子手。徐牧捧着酒坛,两侧的四个侠儿,每人喂了一口酒。最后,停在了马六的面前。马六扬起了血色模糊的脸庞。“徐、徐坊主,大恩难谢,来、来生相报。”“后悔么。”“后悔个甚……来世还要干。这、这天下一脏,便要有人去扫。”徐牧揉着发涩的眼睛,将酒坛捧到马六面前。马六哑笑了两声,将整个脑袋,埋入了酒坛口,咕噜噜地大饮。他只觉得,他便如走马观花的过客,黑色的,白色的,都是一场看不透的风景。“告诉哥儿,你原先叫什么。”“小、小东家,叫马超。”“我与你说过,是神威天将军,杀得敌人割须弃袍。”“哈哈哈,吾记得了!”徐牧颤着起了身,往木台下走去。在他的后头,五个刽子手抬起了刀,几个老妇和野狗开始作冲杀的姿势。“江、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啊!”“吾乃神威天将军也——”砍刀破了雨声,有血珠溅到徐牧的后背,灼得他整个身子发烫。“陈盛,收拢尸体。”陈盛弃了油纸伞,红着眼睛几下冲去,将取血的老妇,和叼头的野狗,纷纷赶跑。人群开始惊惊乍乍地退去。营兵也开始收队。站在木台上的那位将军,满意地露出笑容。“小东家,有人告你杀官,这事儿最好是假的,若不然查了出来,谁也保不住你。”“将军,行得堂堂正正,又何须别人来保。”木台上的将军,怔了怔后莞尔大笑,点了点手指,转身往前走去。大雨不歇。徐牧立在雨中,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都发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