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牟斌恨得咬牙切齿。</p>
自接掌南北镇抚司，尚未出过此等纰漏，栽这么大的跟头。</p>
一旦查证属实，哪怕为堵住悠悠众口，保住锦衣卫的名头，天子的颜面，他也当自摘乌纱，乞致仕。</p>
厂卫名声不好，牟斌努力半生，万事谨慎，才得今日局面。</p>
此事传出，诸般努力都将付诸流水。</p>
牟斌气很已极，握紧拳头，猛然捶在桌上。</p>
砰的一声，两指厚的木板应声而裂，碎木落在地上，发出声声钝响。</p>
“查！”牟斌咬牙，道，“北镇抚司不动，由南镇抚司派人，必要查个清楚明白！凡有涉及其中，绝不轻饶！”</p>
牟斌发这么大的火，赵榆顾卿都有些吃惊。</p>
“指挥，属下以为，不可如此大张旗鼓。莫如先遣北镇抚司缇骑暗中查探，握住实据，再行论断。”</p>
每隔几日，即有北镇抚司缇骑出京，暗中南下，尚可瞒住一段时间。若直接由南镇抚司派人，必引来朝中目光。引来言官弹劾，事情发展再难掌控。</p>
“指挥使，谨慎为上，还请三思。”</p>
正月里，为革镇守太监及京卫冗员一事，天子和朝中文武僵持不下。</p>
禁卫首当其冲，锦衣卫自然不会落下。</p>
先是跋扈肆行，无视朝廷法度，滥捕滥抓，乞严惩不贷。后是人员冗滥，消耗库银甚巨，请罢黜裁汰。</p>
一桩桩一件件，俱都朝向厂卫开-火。</p>
日前天子下诏，召还数名镇守太监，严惩不法，情势有所缓和。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源难除，矛盾始终无法彻底解决。</p>
这个关头，突然冒出江浙福建之事，地方官员固有牵涉，锦衣卫亦被推到风口浪尖。甚至，为保存自身，涉事者必将互相攀咬，咬出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p>
无论真假，只要有锦衣卫镇抚被供出，牟斌都会被卷入。他不主动请辞，承担“罪责”，旁人也会“帮忙”。</p>
拿下几个校尉力士，算得上什么，对锦衣卫指挥使下刀，才是真英雄。</p>
什么交情，这个时候都不顶用。</p>
为保全自身，凡是同牟斌有交往的文官，必会第一时间划清界线。</p>
冷眼旁观，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分厚道。狠咬几口，才会真的要人命。</p>
推他人顶罪？</p>
以牟斌的性格，实在做不出来。</p>
想明这一切，牟斌不由得长叹，怒火消失，怅然瞬间涌上。</p>
“是我考虑不周，便从尔等之意。”</p>
赵榆抱拳，留下临摹的海图，言南镇抚司尚有事，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去。</p>
牟斌点点头，没有马上询问狱中关押的疑犯，而是对顾卿道：“徐同知告老，其长子降级袭百户，年后既入北镇抚司。同知之位不可久空，明日过后，本官即上疏奏请天子，荐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仍管诏狱。”</p>
“指挥使厚爱，属下……”</p>
“不必多言。”</p>
打断顾卿的话，牟斌道，“天子不日将要大婚，礼部已拟定章程，本官忙不过来，明日，你且到北镇抚司，安排相应事宜。诏狱中的人犯，既已查明身份，取得口供，暂且关押，不必多审。一切，等上元节后，交由天子定夺。”</p>
“是。”</p>
顾卿行礼，牟斌眉间始终没有舒展，看过海图供词，无心替审番商海盗，留下两句话，便离开诏狱，返回北镇抚司。</p>
“日后当行事谨慎，该狠心的时候，绝不能手软，莫要学我。”</p>
话中含义，似是而非。</p>
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觉不太可能。</p>
顾卿恭送牟斌，转身看向杨瓒，“杨侍读可要见狱中人犯？”</p>
自是要见。</p>
“如此，请随我来。”</p>
顾千户亲自引路，仍是七拐八拐，方才穿过三堂，走进狱中。</p>
“千户。”</p>
校尉行礼，狱卒取下钥匙，径直走到左侧第五间囚室前，打开铁锁。</p>
“杨侍读请。”</p>
杨瓒动动嘴唇，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室内三人，瞬间挑起眉毛。</p>
在灯市中，没来得及仔细看，现下对面，发现这三人都有几分眼熟。</p>
仔细回想，方才恍然。</p>
回京之时，行过皇城门，穿过街市，曾见过几名番商，这三人皆在其中。</p>
心中了然，面上不显。</p>
杨瓒走到囚室内，肃然神情，道：“尔等走私货物，犯下重罪。私结海盗倭贼，罪上加最罪。依律当斩！”</p>
番人久在国朝，尝同府衙官吏往来，自然晓得，自己数罪并发，难逃一死。</p>
先时怀抱侥幸，想通过“献”宝，求得一命。</p>
未料想，希望眨眼破灭。</p>
眼前之人，年不及弱冠，一身儒衫，看不出来历。但能走进诏狱，当着锦衣卫的面喊打喊杀，绝非一般人。</p>
不是京官也是勋贵。</p>
想到这里，三人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p>
“小的错了，请留小的一命，小的愿做牛做马，做大人的仆人，任凭大人差遣！”</p>
头磕得砰砰响，泪水鼻涕糊了满脸。</p>
过了许久，三人近乎要绝望，认命等死，头顶忽传仙音。</p>
“无论何事，尔等都愿意做？”</p>
“愿意！”</p>
“我等愿意！”</p>
只要能保住性命，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拼上一拼。</p>
“很好。”</p>
杨瓒轻笑，弯腰蹲下，同三人平视，道：“只要尔等用心，事成之后，我保尔等不死。如生出二心，阴奉阳违……”</p>
“大人……”</p>
“放心，不砍头。”</p>
番商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抖得更加厉害。</p>
眼前之人，同先时审问他们的锦衣卫何等相似。</p>
“凌迟，听说过吗？”</p>
见番商脸色煞白，杨瓒笑得更加和蔼。</p>
“我观三位，均是分量不轻，割伤几百刀，应不成问题。”</p>
番商面无人色，泪流得更急，连惊带吓，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p>
凶狠的倭人，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他们都曾见过。没有相当的胆量，怎么敢做走私行当。</p>
但是，如杨瓒和赵榆一般，面上带笑，说话和气，字里行间不见威慑，却让人冷到骨子里，实是让三人惊恐畏惧到极点。</p>
加上顾卿在一旁虎视眈眈，三人仅存的胆气，也在瞬间消散。</p>
“大人，无论大人说什么，小得一定照办！”</p>
哪怕挥刀互砍，也绝无二话！</p>
“很好。”</p>
杨瓒笑眯眯点头，站起身，转头看向顾卿。</p>
“千户，借一步说话。”</p>
顾卿上前两步，依杨瓒之意俯身。</p>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缘，背脊忽然一僵。</p>
杨瓒暗笑，他就是故意的，怎么好着？被调戏多次，还不许他找补回来？</p>
“此三人有用，为取藏宝，可这样……”</p>
一番低语，顾卿再维持不住严肃表情，显然，对杨侍读的“随机应变”有了进一步认识。</p>
“千户以为如何？”</p>
“可行。”</p>
“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千户，如何？”</p>
“好。”</p>
得到肯定答案，杨瓒唤狱卒送来纸笔，林林种种列下数十条，一并留给顾卿，其后由校尉带路，离开囚室。</p>
为保事成，必须得到天子支持，还要提放朝中部分人闻讯捣乱。</p>
时间紧急，必须尽速安排。</p>
杨瓒离开后，顾卿没有亲自动手，吩咐狱卒将三人带去囚室，按照杨瓒列出的清单，逐项解决。</p>
两艘海船在哪？宁波？很好，上交。</p>
船上海员几人？名单列出，全部缉拿。</p>
走私货物渠道为何，老实交代。累年所得，九成上缴！如何为倭人传递消息，不可隐瞒一词。如何为海盗销赃，统统都要说清楚。</p>
航海路线，贸易路线，都在图上标出来。</p>
不会？</p>
能绘制海图，不会标注路线，简直笑话。</p>
还不会？</p>
鞭子开抽，多抽几下就会了。</p>
问到最后，三名番商已是抱头痛哭，几欲自戕。</p>
本以为带路寻得藏宝即刻，顶多交出积年所得银两。哪承想，对方不只要扒皮，更要敲骨吸髓，连骨头渣渣都不放过。</p>
被如此剥削，哪里还有活路？</p>
就算能活着出去，被供出来的倭人海盗也不会放过自己。</p>
要想活命，只能死心塌为锦衣卫办事，同“过去”一刀两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p>
供词越累越高，校尉力士临场发挥，问出不少倭国秘事。</p>
顾卿坐在椅上，手指规律的敲击着扶手，表情冰冷，周身煞气弥漫。</p>
刑房中，校尉力士，班头狱卒，有一个算一个，完全没发现，英明神武的顾千户，正光明正大的走神。</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