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下田也无碍。反正军汉靠饷银吃粮，加上剿匪所得，商人孝敬，一年下来，比种田好上数倍。</p>
前提是，卫所将官漏漏指缝，别吃相太难看，盘剥太多饷银。</p>
致使流民不满？</p>
三司官员嗤之以鼻。</p>
说是流民，半数都是海匪。说被裹挟，又有几分可信？</p>
匪就是匪。</p>
分到田地，也未必会老实耕种。放任其留在乡间，埋下隐患，不如打散，远发卫所，戍守海疆。</p>
“悖逆者，自可军法处置。”</p>
看似深体圣意，实则将众人性命捏在手里。安心从良便罢，生出歪心思，做出幺蛾子，一句“军法无情”，分秒捏死。</p>
三司的打算，锦衣卫查得一清二楚。</p>
知晓内情，杨瓒沉默许久。</p>
果然谨慎是对的。</p>
官场经验太少，不是带了刘公公，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又全力剿匪，尽速尘埃落定，这些人回过神来，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好看。</p>
熊指挥使列出名单，除参与剿匪的武官，文官之中，刘经历列在最前。</p>
非是他的职业技能有多高，实因他人不堪用。要么在卫所混日子，事事不上心；要么为海匪传递消息，已被军法处置。</p>
矮子里挑高个，刘经历才被选上。</p>
依熊指挥使，有先前之恩，用他总比用旁人更为放心。</p>
人有污点，不甚要紧。</p>
有的时候，背着污点，反比一身清白更可用。</p>
江浙事安排妥当，杨瓒一行离开钱仓所，乘官船北还。</p>
比起来时，兵船多出一艘，另添三艘运货的粮船。</p>
对此，刘公公振振有词：“东西多，船自然要多。与其分行，劳人伤财，不如一并带走。反正顺路，正合适。”</p>
“有理。”</p>
杨瓒骤然发现，在宁波府几月，刘瑾的行事不同往昔，愈发干净利落，性格也有些变化。</p>
究竟是好是坏，还需观察。</p>
不过，跟着上船的刘玉，倒让他提心。</p>
幕僚？</p>
想起刘玉离开朝堂的情形，杨瓒蹙眉。</p>
带此人归京，恐会掀起一场风雨。但人已登船，总不能扔进海里。只好暂且按下，交代船上校尉盯着，以防后事。</p>
“如果有不对，立即报于顾同知。”</p>
提起顾卿，杨瓒又有些怨念。</p>
计划到京城约谈，不代表一路之上不见面。</p>
结果倒好，他在官船，顾同知在兵船。船行海上，愣是连个背影都没见着。</p>
这算怎么回事？</p>
杨瓒眉心蹙紧，表情严肃，头顶弥漫郁气。</p>
王主事八风不动，继续抄录簿册。时而感叹，江南果真富庶，临行前送来的仪程，加上未送神京的表礼，折银八万。</p>
刘瑾有些心惊肉跳，坐在凳上，极不安稳。</p>
上次见杨御史这幅表情，自己被抽成猪头。</p>
如今再见……他是不是该提前回舱房，抵京之前尽量躲着，少让姓杨的看见？</p>
兵船之上，十几名番商，百余海匪，皆被捆住手脚，关押舱底。</p>
海盗船长亚历山德罗，待遇不比旁人好。同样五花大绑，一天一个麦饼，半碗水。</p>
顾卿立在船首，看着右前方的官船，展开杨瓒递来的“纸条”，嘴唇上翘，眉眼稍弯，带着惑人的艳丽。</p>
躲？</p>
如是不躲，这样的“纸条”，何尝能到手里？</p>
笑入眼底，愈发的冶艳。</p>
船上锦衣卫互相看看，有志一同，有多远躲多远。</p>
伯爷不笑，浑身冒煞气，很是恐怖。</p>
展颜一笑，春光和媚，却比冷脸更加吓人。</p>
好像是饿了数日的豹子，忽见圆乎乎的肥兔子主动上门，正将大快朵颐。</p>
打了个哆嗦，众人愈发小心。走路都踮起脚尖，唯恐发出半点声响，引来顾卿注意。</p>
正德元年，九月甲申，船过扬州府，短暂靠岸，停留半日。</p>
刘公公躲在船舱，打死不露面。</p>
当地官员来见，杨瓒一改来时，亲自接下名帖。</p>
会面时，好言安慰，话里话外表示，剿匪事已了，足下可安心续任。只要别伤天害理，过于盘剥百姓，往日之事，朝廷不会追究，本官也不会硬是过不去，上奏御前。</p>
“太守无需悬心，事已了，可安心落意。”</p>
寝食不安，心惊多日，到底得一句准话。</p>
扬州府尹长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腔子里。</p>
“杨佥宪快人快语，本官感铭于心。他日如有相托，必不推辞。”</p>
“太守言过，瓒不敢当。”</p>
送走扬州府尹，杨瓒回到船上，笑呵呵吩咐校尉，“启程，往淮安府。”</p>
“遵命”</p>
舱门合拢，杨瓒翻过几张名帖，寻出一本簿册。滴水磨墨，官职姓名逐一录好，其后略加备注，日后当有大用。</p>
以晕船为名，刘瑾躲在船舱，非必要绝不见人。</p>
闻听杨瓒所行，翻来覆去想了几回，觉得不对。却始终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p>
“刘玉，依你之见，杨佥宪这是什么意思？”</p>
刘玉面现难色，更夹杂几分羞愧。</p>
“回公公，草民亦不知。”</p>
事实上，刘玉斟酌数日，隐约猜到几分。可此事能想不能说，更不能当着刘瑾的面说。</p>
万一说漏嘴，刘公公对付不了杨御史，怒气没处发，调头来找自己，他冤不冤？</p>
故而，刘玉低头，只为让刘瑾相信，他半点不知，不能为刘公公解忧，很是愧疚。</p>
船停淮安府，刘瑾照旧躲着。</p>
杨瓒仿效前例，凡有官员来访，必接下拜帖，亲见来人。</p>
无论府尹知州，还是七品县令，杨御史皆态度和蔼，好言相慰。彼此言和心顺，端是一堂和气。</p>
来人送出仪程，杨瓒笑纳。旋即令人备好表礼，临行之前，必会送出。</p>
无论价值如何，行事便让人舒服。</p>
府尹知州交口称誉，七品知县更是激动。钦差的表礼，旁的不提，带回官衙，何等的体面。</p>
待船抵山东，杨钦差温恭直谅，蔼然谦和，平易可亲之语，已传遍南直隶。</p>
来时避而不见？</p>
那是水土不服，遇阉竖狂妄，无奈之举</p>
江浙剿匪，手段过狠？</p>
此言差矣</p>
匪类狂悖，劫掠害民，几番纳降全无效果，自当行雷霆手段。</p>
举发地方官员，伤害同僚感情？</p>
胡言乱语</p>
“杨佥宪一心为公，忠君正节，岂容尔等非议”</p>
怀有疑虑之人不少，称赞杨瓒的地方官，也未必心口如一。然众人都知道，杨瓒既然释放善意，自己必有所回报。</p>
强拧着，不假颜色，那不是刚硬，是愚蠢。</p>
遑论有刘公公前例作比，即便知道杨瓒另有所图，八成是在演戏，众人也要装糊涂，按照既定的“路线”，陪着演下去。</p>
船停登州府，杨瓒一行登岸，在卫所换乘马车，日夜兼程赶往北直隶。</p>
陆上远比海上方便。</p>
沿途稍停，既会有官员来访。其表现，基本大同小异。</p>
来时诚惶诚恐，走时春风满面。上马登车之前，都要拱手，好话不要钱一般往外倒。</p>
“杨佥宪高风峻节，有古贤之风。能得一面，实下官之幸。”</p>
夸完不算，送上的礼物更是丰厚。</p>
看那架势，如果杨瓒不收，怕会当场洒泪。再不收，撞两下柱子也不是不可能。</p>
“阉竖贪婪，亏有佥宪挟制。下官等实存感激，还请佥宪万勿推辞”</p>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瓒只好勉为其难，收下木箱，回礼送上。</p>
事情至此，刘瑾总算回过味来。</p>
未如刘玉猜测一般，当场爆发，脸色也是相当难看。</p>
姓杨的太不厚道，来时用咱家捞钱，走时还要利用一回？</p>
刘公公极是郁闷，偏又没用办法。</p>
讲理，不是对手。</p>
开打，更不可行。</p>
姓杨的尺子挥起来，他还怎么见人？</p>
想到这里，刘瑾愈发感到伤心。想起前朝榜样，顿感行路艰难，前途无望。</p>
正德元年，九月壬辰，杨瓒一行戴月披星，倍日并行，终于赶在万寿圣节前，抵达神京。</p>
因押送百名海匪，队伍在城门前被拦住。</p>
道明钦差身份，递出腰牌，城门卫方才放行。</p>
锦衣卫先往镇抚司禀报，宫中也得到消息。</p>
行过南门，顾卿忽然举臂，队伍停住。</p>
杨瓒微感奇，推开车门，绕过车厢，骤然发现，几匹快马迎面疾驰而来。</p>
快马上的骑士，多是禁卫，中有三名公服官员。</p>
队前一人，身着盘龙常服，玉带束腰，头戴一顶金翼善冠，阳光照耀下，冠上金丝耀眼，宝珠闪闪发光。</p>
“陛下？”</p>
杨瓒愣了两秒，快马已到面前。</p>
朱厚照一拉马缰，飞身下马，大步上前，笑得满脸阳光。</p>
“杨先生，你可回来了”</p>
杨瓒回神，立即躬身行礼。</p>
这才发现，队伍中的三名官员，青袍者为谢丕顾晣臣，绯袍者却是个生面孔。</p>
绯袍金带，要么四品以上，要么类似顾卿，身有爵位。</p>
何时，天子身边竟多出这样一位？</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