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妃正坐在西边暖阁的榻上,整理着朱常洛的日常用品。朱常洛自出生就与王恭妃居住在这景阳宫里。事事都由她亲自调护照管,虽说不受朱翊钧待见,好在母子能相依相靠,也是这如同冷宫一般的景阳宫里,仅有的一点温馨。</p>
“采莲,打听到了什么?”王恭妃抬头见侍女兴冲冲的进来,便笑着问道。</p>
侍女脸上犹有兴奋之色,“娘娘,陛下要给大哥儿选淑女了!”</p>
王恭妃先是一惊,手里的东西呛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还犹自不敢相信,张大了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p>
侍女见主子一脸的难以置信,忍俊不禁:“是真的!陛下今天还祭告了奉先殿,奴婢也是从殿里管扫洒的小火那里打听来的。怎会有假!”</p>
侍女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原以为王恭妃听了会高兴的跳起来。没成想,却见她埋下了头,低声哭泣起来。</p>
“娘娘?”侍女有些慌了,连忙跪下来,脸上带着自责:“奴婢造次了,请娘娘责罚。”</p>
王恭妃哭了一会,用手绢抹去眼泪,转而笑着摇摇头:“采莲快起来,我并不怪你,只是…只是有些难过,又有些欢喜。”</p>
侍女望着王恭妃,也渐渐收起兴奋,伸出手扶住她的手臂,半晌,有些真情流露——当初太后把她赐给王恭妃时,她年纪尚小,如今也二十大几了。这些年王恭妃经历了什么,怎么过的,有谁能比她更清楚?</p>
要说开始陛下对娘娘也不错,生了大哥儿之后,又怀过一个公主,只可惜没养住。就算后来陛下再宠翊坤宫那位,但对娘娘的吃穿用度,对大哥儿的照顾呵护一点也不亚于别人。</p>
出生那会,陛下因公帑缺乏,还取了太仓的二十万两银,和光禄寺的十万两银作为赏用,然后又是祭告郊庙、社稷,又是御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最后连名字都是陛下亲自取的,当时大学士连上了好几个名字,结果都不满意,最后才定下‘常洛’……</p>
但又从何时起就被冷落了呢?对,是万历十四年,二月初三开始的!</p>
“娘娘……”侍女轻轻唤了一声。</p>
王恭妃一愣:“嗯?”</p>
“婢子常称您老娘娘,其实您哪点老?婢子知错,以后不叫您老娘娘了。”</p>
她知道翊坤宫那位,常在陛下面前羞辱娘娘,讥讽她是‘老嬷嬷’,但主子真的不老,头一次被临幸时也才十七。可如今这般面貌,说不老都没人相信。</p>
王恭妃听侍女又‘胡说八道’起来,还是破涕一笑:“就你贫,你不称老娘娘,又称什么?”</p>
“自然是娘娘了。”语气顿了顿,又接着:“娘娘,这些年,您心里恨吗?”</p>
“恨什么?”王恭妃不明白。</p>
“陛下对您,就算宠不及皇贵妃,但开始也是不错。可就是外廷的那些大臣上疏让陛下立储之后,就慢慢变得不好了……”</p>
王恭妃摇摇头,颇不赞同:“采莲,老祖宗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立储乃国事,也是你能乱说的?当心……”</p>
“不,婢子就是要说!”采莲突然来来了情绪:“要不是那些大臣年复一年、前赴后继的上疏迫使陛下立储,让陛下厌烦,又怎会拿您和大哥儿撒气?殊不知那些立储的章子,到最后都会化成陛下对您和大哥儿的厌恶,一封章子就是陛下的一份怒气,这有多少年了?又有多少份章子?婢子是不知道,但婢子知道,娘娘您的日子是越来越差,大哥儿在宫里是越来越难……”</p>
王恭妃惊呆了,从没想到她这个贴身婢女还有如此胆大妄言的时候,她胆战心惊,不禁向屋外瞅了瞅,生怕隔墙有耳,或叫郑派来的人给听了去。她自己倒无所谓,就怕对哥儿有影响。</p>
“采莲,不准你再说了!”</p>
可是采莲却没听从,依旧抱怨道:“立不立储,难道陛下心里没数?那些大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不想想陛下不高兴,因此而迁怒?”</p>
“闭嘴,采莲!”王恭妃有些生气,神色间透着一丝严厉:“首先,我不会认同你说的什么陛下在迁怒我母子,陛下只是偏心,并非迁怒;第二,我竟没看出来,原来你还是这般牙尖嘴利,要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你退回给太后!我可要不起你这样口齿伶俐的婢女。”</p>
“哇……”采莲终于大哭了起来,这番话着实刺痛了她:“婢子也是替娘娘心疼啊,要不是……我何苦来哉!”</p>
王恭妃眼中流露出一丝难过,又有些不忍,但想了想,还是狠心不理她的哭泣。</p>
哭声不大,但在寂静的景阳宫,却能听的真切。屋外月台下,一株光秃秃的老树,孤零零的立在雪地里。</p>
雪地里,还有一串脚印,从月台一直延伸出大门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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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西边宫哪一家不是热热闹闹的?可东边宫这里,怎么一家比一家荒凉?不要说过年的气氛,连人气都没有。</p>
孙志聪边走边想着。</p>
他走路不快,也不慢,两手插在袖笼里,眼睛微垂,像是只看着地面。他走的东二长街,从苍震门出来,绕了好大一圈,又从景运门穿过。乾清门以南如今都围了起来,原本是开阔的一片成了一条小道,也就比东二长街宽一点点。</p>
穿过景运门,又走了老长一段,才到隆宗门。隆宗门上个月开始重修,连带以南的协恭堂,但北边的司礼监直房还保留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