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要替朝廷督逋，可真会急之所急！殊不知‘民欠’并非民欠，小民有地不过数亩，税不过升斗，自非水旱灾害，田地荒芜，小民何至有逋？惟是胥役包侵，解役揽克，衙门书役阴没！除此就是宦裔素封之家倚势抗延，惟拖欠二字，故混附于小民……</p>
“且看他又找何人来催逋，催逋如同催账，胥役能催自己？宦绅能催自己？最后还不是附于小民身上！欠五十者遣戍，百两者重辟，一百万呐，又有多少人因督逋而破家人亡？如此一来，真要出大事……</p>
“万历二十年，应天巡抚刘应麒就是最好的佐证，他肩任劳怨，请旨查理，的确令人佩服。可结果呢？无端遭致流谤，抚吴七月，终是毁于一旦。他自己都说‘力不致逋而损国病民，非损民以益国’！他自丢官后，如今敢清查江南逋赋的巡抚巡按已是寥寥无几……”</p>
“唉……”周一梧还是长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曾汝召，“公爽啊，你说这些，我又何尝不知？而他又何尝不知！他尽招访行之流，这哪是催逋？完全是收烂账的架势。所图无非是高额分成，一百万则二十万到手，他会在意这‘账’是不是胥役宦绅的欠逋？”</p>
“可是……”曾汝召还想开口。</p>
周一梧却摇摇头阻止他，又苦笑道：“凡事都有双面，此次被他这么一折腾，说不定还真能收回积欠多年的逋赋，对朝廷对户部来说，倒也是件好事。再说，就算有人因此而弹劾，你觉得他魏进忠，会怕被人弹劾？”</p>
他缓了缓，又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自嘲：“对于这个人，不怕你笑话，他自出动锦衣卫剿灭访行那晚，我就对他疑惑不解，不知这人究竟属于何种性儿？是太监性，还是官员性？是好还是坏？”</p>
“那晚……”曾汝召似乎也记起什么，“是您和曹抚台带兵……都扑了空那晚？”</p>
“哼，以为是……算了！不再说这些，”周一梧仿佛很不想回忆此事，又另道：“公爽你要问我有无办法，说实话，我暂时没想到，有啥办法能避免出事……”</p>
“都说江南是滩难搅的浑水，”曾汝召也自嘲道，“这世上还真有敢搅此浑水之人！”</p>
他急着来一躺府衙，却一无所获，曾汝召无奈只得返回县衙。</p>
～3～</p>
申时行自中秋后，从休休庵回到自家大宅。</p>
几日后，他又接到翁少山的信，邀请他来东西山游玩。</p>
洞庭两山，居太湖之中，归吴县所辖。虽然吴县、长洲附郭相同，但所辖各异，吴之所分辖，在西南二方，且多山少田，又半为大湖。登西山之巅览之，西望阳羡，北号昆陵，南负乌程，茫茫数百里水光接天。七十二峰峙立其中，若荡若浮，然湖盗凌风驾涛，最难控御，是以两山虽富饶天下，盗素染指。</p>
水上人（湖盗）上岸之后，则聚族而处，久成巷陌。赘婿多外出经商，或开发圩田，家中并无多少剩余男丁壮劳，但编户依然苦于徭役。早在嘉靖十七年，当时知府立法编佥粮解，就均徭其数，一条鞭征充，然后费雇办役。</p>
只是实际情况并没设想的那么好，东山人的境况并无多大转变。</p>
翁笾（少山）虽年长于申时行，但两人相交甚厚。此次他邀人游玩，并未约在东山的园林，而是在西山的甪头。除了申时行，还邀了东山莫里王氏的王禹声，王鏊曾孙，万历二十九年，因疏劾太监陈奉激武昌民变，而被削籍回家。</p>
甪头有座天后宫，离天后宫不远，有座庄园便是翁家的。申时行抵达翁家庄园，翁少山与王禹声早已等候多时。</p>
“胡宁胡宁，”</p>
一间平平无奇的瓦舍，与乡村里的农家房没有多大区别，但配上缔造翁家鼎盛商业帝国的春山公，便不再平平无奇，虽然表面上看着确实平平无奇。</p>
申时行兴冲冲的来，一见到翁少山便直问：“少山，临清烧鸡，今日我专为此鸡而来。”</p>
翁少山笑眯眯的看着他，半晌才回道：“汝默（字），不如我念首诗与你。”</p>
“哦？”申时行顿感诧异，“少山怎的突然要念？诗？”</p>
“咳咳，听好了，”翁少山一本正经念道，“不见芳颜久，仪容老更成。襟怀抱清气，洒落出真情。天寒适邂逅，握手如平生。曳月鲛绡薄，凌风鹤氅轻……”</p>
申时行听到一半就已明白过来，表情一下拉垮：“少山，我今日可专程为吃鸡而来，您不会只送一首梅友诗就完了吧？”</p>
“哈哈哈……”王禹声忍不住笑了，还是替翁少山解释两句，“不会啊，少山兄一开始不就说了‘胡宁胡宁’吗？”</p>
“胡宁？”申时行歪头看看王禹声，又看看翁少山，“胡宁面？”</p>
翁少山点点头，又解释道：“今天试试五虾吃法。”</p>
“五虾？又多了什么？”</p>
“虾油和虾露，如何？”</p>
“听起来倒是不错……”申时行脸色这才好些，“算了，放过你。”</p>
“好了，话不多说了，先烧水下面。”翁少山说完就吩咐早已准备好了的厨子。</p>
爨室里很快忙碌起来，三人又趁此等待功夫，漫步去瓦舍四周转转。西山有很多千年古树，林壑尤美，翁家的山庄就掩映其间。</p>
虽然翁少山以‘胡宁’封住申时行的嘴，可他似乎还记挂着，“少山，今日为何没有鸡吃？”</p>
翁少山无奈笑了笑，说了实话：“不是我不想，而是那做烧鸡的厨子根本没空，成天在西中市的铺子里忙都忙不过来。”</p>
“咦？你那铺子不是每日只限定五十只吗？为何还忙不过来？”</p>
“还不是因那魏中使，”翁少山摇了摇头道，“他爱吃临清烧鸡，无奈拗不过他，只得破了这规矩将就他。”</p>
“呵呵，”申时行笑了，他看了看翁少山，“这魏进忠，有些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