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孟宇满脸堆笑:“一切都瞒不过皇爷的法眼,真个是弹章如雪——还是腊月里的那种。”</p>
朱翊钧被他说的话逗得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无妨,瑞雪兆丰年,雪大一些也未必一定是坏事。”</p>
说着,朱翊钧已经放下酒杯,把一卷书册也随手扔回了桌上,朝黄孟宇招了招手,同时又问道:“都是怎么说的来着?是骂求真欲行苛政,还是骂他与民争利?亦或者……骂他要效牛李之争?”</p>
黄孟宇捧着奏疏和票拟一边上前,一边微微喘息着回答:“这些都有,还有一些皇爷没提到的说法呢。”</p>
这话似乎略微出乎朱翊钧的意料之外,他诧异着,眼珠一转,问道:“哦?还有什么呀?”</p>
黄孟宇把奏疏小心翼翼往御案上放,同时答道:“有二十七道奏疏弹劾大司农谤君。”</p>
朱翊钧愕然一怔,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反问道:“谤君?哪有谤君?他们这话是怎么说的?”</p>
黄孟宇作为司礼监掌印,这些奏疏自然是已经看过的,不过他却不肯回答,反而苦笑道:“奴婢虽然看了,但……也有些难以理解,要不皇爷还是亲自过目吧,奴婢实在不敢妄言。”</p>
黄孟宇这话也有些门道。他堂堂司礼监掌印,看了弹章居然“有些难以理解”,言下之意自然是说这些弹章中的说法完全是无理取闹。而所谓“不敢妄言”,只不过是因为他作为宦官,在皇帝没有定义之前不好胡乱置评罢了。</p>
既守了规矩,又打了埋伏,提前给了皇帝一个心理暗示,让他先入为主的怀疑起这些弹章的公正性和合理性。</p>
黄孟宇虽然读书不算多,但这些手段可也不差,否则岂能在司礼监掌印这种树大招风的位置上一干十几年?</p>
皇帝的眉头果然皱得更深了,不在言语,伸手取过一本奏疏便看了起来。</p>
这道奏疏是申时行的,不算弹章,而是议论,也就是申时行“就事论事”反对高务实《取用疏》的那一篇。</p>
这里有个小门道值得提一句:任何奏疏从司礼监送到皇帝手里的时候,都不是按照奏疏的进呈时间顺序来排列的,而是由司礼监决定这些奏疏的顺序,谁摆在第一个,谁摆在第二个,以此类推。</p>
可别小看了这一点似乎可有可无的权力,其实这“一点”权力的威力那是一点也不小,有些时候甚至能产生巨大的影响。</p>
做个假设,今日的奏疏有一件喜事、一件坏事,上奏喜事的官员不为司礼监掌印所喜,反而上奏坏事的官员与掌印公公关系甚佳。那么,掌印大太监就可以操弄一下,把喜事奏疏放在前头,坏事奏疏放在后头。</p>
如此一来,皇帝先看了喜事,心情高兴,接着再看坏事,就会觉得这坏事也没那么坏了,会在自己心里暗示自己不要为此扫兴。这样一来,上奏坏事的官员就借了上奏喜事那位官员的光,把自身的危险化解掉了——至少是化解了最危险的那一级,如原先可能丢官的大错,或许最后皇帝就只罚了他半年俸禄等等。</p>
反之也是一样,这两位官员里头,上奏喜事的是掌印大太监的“朋友”,而上奏坏事的官员与掌印大太监关系不睦,如此掌印太监便可以把坏事放在前头,把喜事放在后头。</p>
这么做效果就截然不同了:皇帝在这一天里拿到的第一份奏疏就是坏事,大为扫兴,搞不好一怒之下就是严惩。紧接着拿到喜事奏疏,由怒转喜,自然大大夸奖,认为这位官员办事得力,当然要重赏。</p>
为何官场上一贯讲究“领导身边的人要当领导看”,道理就在这里了。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动作,我要照顾你,就可以让你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要处理你,就可以让你疑似银河落九天。</p>
四两拨千斤啊!</p>
黄孟宇今天的奏疏排序虽然没有这么直接,但也是有讲究的。</p>
首辅的奏疏摆在头一位,皇帝看了肯定不会有任何生疑,所以朱翊钧显得很平静。</p>
申时行的奏疏虽然在抨击高务实这一方面并不厉害,既没有说他欲行苛政,也不曾质疑他要与民争利,当然更不会骂他要效牛李之争,但申时行却非常严谨而又严肃地质疑了《取用疏》里提到的办法是不是具备可行性。</p>
按照申时行的说法,高务实这套办法至少需要“增补官吏近千”。于是,不仅官吏缺口巨大,而且还会导致严重地冗官现象,增加朝廷负担不说,还可能导致“理财官左右敌视,库管官相视如仇”。</p>
不仅如此,一旦这两类官吏出现互相勾结的情况,那么这样的增设就更显得毫无意义而且弊端百出。</p>
申时行还提出假设,即朝廷既然全面开征商税,那么这些官员经手的钱粮物资都可能大增,在这样的巨大利益诱惑之下,难保没有“道德不坚者”同流合污的现象出现,这就更是加剧了民间的负担,“此必仁君所不能忍也”。</p>
除此之外,申时行还非常有针对性的对很多细节提出了质疑,朱翊钧一条一款地逐个看完,眉头紧锁。黄孟宇在旁边虽然看似平静,其实手心都汗湿了,连大气都不敢出。</p>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把申时行这道奏疏放在一边。黄孟宇注意到,他放申时行奏疏的位置不是平时放朱批完成的奏疏所在,而是单独放在一边。</p>
这个动作黄孟宇很清楚,那意味着皇爷暂时难以决断,所以单独先放着,待会儿回头细想一番再做道理。</p>
黄孟宇明显松了口气,人也淡定多了,虽然整个人连晃都没晃动一下,但却悄无声息的把手心的汗水在蟒袍的下摆上擦了擦——他的蟒袍得赐很久了,这在司礼监掌印中也并不少见,只不过不是高务实身上那种坐蟒袍,而是如戚继光一样是行蟒袍。</p>
朱翊钧顺手拿起第二本奏疏,目光在奏疏表面申时行的票拟上扫了一扫,顿时眯起眼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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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都没注意,原来今天31号,又到月末了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