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执出了石窟。</p>
确切来说,是被人赶下了梯子。</p>
窦章那小兔崽子虽然陪着笑叫他太师父,但江执真有冲动再一脚把他踹下去。</p>
石窟外的日头很大,有导游带着游客择窟而钻,隐隐的能听见讲解声。他去了树荫处,凉快,人少。烟盒摸出来,却敏感瞧见有经过的工作人员拿眼珠子瞪他,那架势就是十足的只要他把烟一叼,那边就随时扑身而上的趋势。</p>
江执把烟盒揣回兜里。</p>
本来也没想抽,他就是摸摸!</p>
摸摸还不行吗?</p>
江执一吐气,吹了额前发,咒了句,“靠!”</p>
这股子气啊,真是没处撒。</p>
赖着不走的招儿他也用了,哪怕是窦章都已经爬上梯子了,撅个屁股等着他撤。</p>
盛棠的态度倒是十分友好,难得对他笑眯眯说,“不好意思啊,我要现场教学,另外,这是我们文创界的交流,不适合您老人家。”</p>
梯子也不知道谁设计的,反正江执觉得怎么都不如罗占设计得好!</p>
就,不能设计得宽一点?</p>
非得一个上来一个下去?</p>
……</p>
潘越接通电话的时候,嗓音懒洋洋的。</p>
江执在这边直截了当问,“窦章是怎么回事?小七什么时候收的徒弟?”</p>
“她都收徒了?”潘越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来,还挺高兴,“出息了啊那丫头,但是也差不多了,她这两年在敦煌文创做得风生水起的,几番能把故宫文创那边杀得片甲不留,在外都能被叫一声盛大神,收个徒弟也正常。”</p>
江执抬手揉着隐隐发胀的太阳穴,太热了。</p>
他说,“潘越,你是女人堆里待久智商褪化了还是理解能力喂狗了?我问的是她什么时候收的徒弟,你跟我废话一堆干什么?”</p>
潘越那头哀嚎,“废话一堆?Fan!你有没有良心?再说了,我哪知道她什么时候收的徒弟?当初你是怎么叮嘱我的?只要她安全没危险,私生活不打扰对吧?”</p>
江执在心里暗自骂:收徒哪他么是私生活?</p>
潘越在那头说,“你吧要是真想知道具体情况就问肖也,你没回中国之前,我发现她也就跟肖也来往密切点。”</p>
肖也……</p>
通话结束后,江执点开微信,聊天界面上就有肖也,临上次对话已经过去很久了。</p>
想了想,他点开肖也的朋友圈。</p>
设置了三天可见。</p>
不像他从前的风格。</p>
当时他在敦煌的时候恨不得每天来组风光照,光是那片戈壁滩就能来个九宫格,而且每天还不带重样的。那时候他刚开微信,每次都能瞧见肖也那张大脸,烦得他要命,跟他说,能不能少发点,都刷屏了。</p>
肖也回了他一句:那是因为你朋友圈里好友太少,我怎么就没觉得我刷屏了?</p>
现在,他朋友圈里只有一条。</p>
是肖也跟别人攀谈的照片,背景有点虚,但大体能看出是商业宴请。肖也西装革履的,手持香槟,拍照角度是他的侧脸,他微勾着唇,对方在说,他在听。</p>
江执挑眉盯着这张照片,笑了,人模人样的。</p>
可看着看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半天才恍悟,笑得太假了。</p>
照片上就配了两个字:活着。</p>
江执暗骂他矫情,谁拼死拼活的不是为了活着?</p>
手机在手里倒来倒去的,末了,他在一截胡杨木上坐下来,扭头一瞧,木头里的多肉长得别提多旺盛,棠小七养的。</p>
当时肖也还笑话棠小七,说就让它们可劲儿长能长多大?这东西养着太没成就感。</p>
棠小七就哼哼得跟他打赌,“要不十年之后咱们再看?”</p>
“十年就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啊。”</p>
……</p>
江执抬手用力搓了把脸,重新打开肖也的朋友圈,在照片下面评论了句——</p>
这场合真特么不适合你。</p>
手机揣兜。</p>
他仍旧坐在那截木头上,隔着空气里的热浪看着斜对面的石窟,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就在里面。</p>
说不惶恐是假的。</p>
两年后的今天,哪怕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不由己,这份惶恐仍旧伴他左右。怕盛棠不原谅他吗?不,他真正怕的,是她不再需要他了。</p>
两年前的盛棠总会围着他转,一口一个师父问东问西的,一刻不停闲。她做临摹出身,对于修复上的事并非样样精通,他每教她一样,她总能面露惊喜,看他的眼神里有崇拜有迷恋。</p>
两年后呢?</p>
她将对敦煌的喜爱全都敛收在心,是一种内在力量的迸发,宽广又沉静。哪怕面对的是修复领域,她依托的也不再是他,而是她自己的见解和分析,又能那么的精准独到。</p>
她从来都没因为转做文创而放弃了修复,在石窟里的那几句话,足以见得她对壁画的熟稔。</p>
江执不是不知道她这两年的事。</p>
文创界的新星,司邵的救星,袁旭的克星,但凡是她设计的产品,一推进市场准能成了香饽饽。最不爱去领奖的人,却也是拿奖拿到手软的人。有人评价盛棠,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具备修复和临摹眼光的文创师。</p>
相比其他的文创师,盛棠曾经在石窟里的经历成了所向披靡的武器。</p>
冷静又热情,是现如今的盛棠。</p>
江执熟悉热情的盛棠,似火般,从内到外都是滚烫的。</p>
他陌生的是盛棠的冷静,恐慌的也是她的冷静,冷静到似乎可以解决一切,也冷静到似乎真的可以离开他了。</p>
正想着,就听耳边“咣咣咣”三声响。</p>
抬眼一看,是石窟这边的环卫大妈,胖墩墩的,西北人黑黝黝的皮肤,中气十足的,“没看见上头写着什么吗!这不让坐!”</p>
这大嗓门的。</p>
江执被震得耳朵疼,低头一瞅,果真,木桩下方挂着个小木牌,上头写着:禁止踩踏花草,谢谢配合。</p>
还是手写的。</p>
盛棠的字迹,江执瞅乐了。</p>
环卫大妈见状眉心一皱,用手里的扫帚杆又敲了敲木桩,“你这位同志怎么回事?赶紧起来,不允许坐卧不允许坐卧的,这是人家内部人员辛辛苦苦种的,这大风大沙的地方,花花草草长成这样容易吗!”</p>
江执本想给她普及一下“禁止踩踏花草”和“禁止坐卧”两者的区别,但被大妈一身凛然正气给折服了,好吧,惹不起。</p>
起了身,环卫大妈一走还三回头的,又扔了句,“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别走到哪屁股那么沉!”</p>
……江执忍了。</p>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p>
掏出一看,竟是肖也来了微信,发的文字,浓浓的不客气口吻——</p>
你老几啊?你说不适合就不适合?我特么还觉得你跟只乌龟似的在国外缩了两年不合适呢!</p>
江执盯着这行文字,想象着如果肖也在他面前说这话该是什么表情。</p>
手指头悬在上头,刚想回,嗖地一声那头又补上了一条:不对,你还不如只龟呢!你家蓝霹雳都比你要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