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随着他对内情了解越深,便越有胆战心惊之感,此事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若仅仅只是收取贿赂或借人钱财还倒罢了,他虽位极人臣,也绝不会包庇亲人而罔顾国法,直接将庾条押付有司论罪即可。
可是那个所谓的隐爵隐俸,以重利相诱,以朋党相结,连丝成线,线结罗网,仍有蔓延溃烂之势,且其势甚猛,已经非人力能够遏止!
哪怕面对错综复杂的时局,庾亮都没有感到如此的无力,如此的无计可施。他眼看着倾天之祸一点点压迫下来,一旦祸患爆发那一刻,整个庾家都将化为齑粉,或还会连累时局动荡难宁!
越是枯坐,心情越是焦躁,庾亮索性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去问一问庾条,究竟还有何事瞒着自己。
建康城东燕雀湖畔,沈哲子正在这里为老爹沈充送行。
“庾元规实在可恨,我家态势刚有缓和,中书便连番促我归镇,用心实在不堪!”
父子二人独处时,沈充便忍不住喝骂连连。
早先皇帝亲书沈哲子所作《游子吟》,于太学立碑刻之,终于让人意识到沈哲子乃是皇帝属意的帝婿之选,而非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人姿态,因此整个建康城中舆论一时都有哗然。
此事过后不久,泰山羊氏便表态退出此次备选。于是最终便只剩下了三家,琅琊王氏、丹阳张氏和吴兴沈氏。
原本只是看个热闹的人们,这会儿哪怕再愚钝,也渐渐看出了一丝苗头,看似寻常的一次挑选帝婿,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一场政治层面的争锋。
于南人而言,这是一件好事,最后剩下的三家,有两家皆为南人。于侨门而言,此事意义也变得重大起来,一旦琅琊王氏负于南人而落选,则不吝于一个侨门失势的信号。尽管眼下执政者仍为侨门,但这件事却会在南人心里埋下一个种子,驱使他们不断去冲击挑战侨门的政治垄断!
有了这样一个政治氛围的前提,吴兴沈家已成南人之光,若再有人妄加非议,则必遭无数南人群起而攻之。而沈哲子那一首《游子吟》,亦在这种氛围下传唱一时。
老实说,这样一个局面并不是沈哲子乐于看到的,尤其在皇帝即将死亡的前夕,实在不利于皇位的更迭。但身在局中,谁又没有一点不得已,若其他几家肯守规矩,而不是背后操纵舆论去唱衰他家,他也不会玩到这么大。
而且造成这个局面也非沈哲子一人之功,皇帝的配合才发挥了最大作用。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皇帝确实愿意选他为婿,想想以前对这位老丈人诸多调侃腹诽,实在不当人子,以后不能那么做了。
但既然皇帝敢这么做,则意味着最起码性命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沈哲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唯有一鼓作气,将那些阻碍他阖家团圆、家庭和睦的第三者、第四者统统扫出局外!
听到老爹这么抱怨,沈哲子呵呵一笑:“眼下局势日渐明朗,父亲再留都中已无必要。会稽夏税将要起运,儿迎娶公主后也要归乡全礼,父亲此时归乡,正合时宜。”
沈充听到沈哲子这话,心中虽有愁绪,但还是忍不住笑斥他一声,旋即又叹息道:“时下这个局势,我怎么放心将你一人留于都中啊。”
“向年入都,形势较此仍劣,儿亦能安然踏过,眼前些许纷扰,又算什么!”
沈哲子确是自信满满,此前他所担心的,是自家对于皇帝的想法只是猜测当中,并没有得到证实,因此事态会如何发展,一直在模棱两可之间。现在皇帝已经表态,他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眼下由于皇帝本身的处境便已经堪忧,他的表态并不能取一锤定音的效果。但这份支持,对沈哲子而言却极为珍贵,有了这份支持,他便有了坚持留到最后的理由和依据,不必再担心中途会被宗正筛取掉,亦或迫于物议非难而自己退下来。
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把琅琊王氏和丹阳张氏一一踢出局外。他甚至不能忍受这两家同样再留到最后,与他站在一起接受点评挑选。
“你们不屑跟老子并列,老子更不屑跟你们并列!我们翁婿一家亲,岂容你们这群杂鱼作祟!”
皇帝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对自己予以支持,这份信任不可谓不厚重,因此沈哲子心内对皇帝的好感也是激增。因为这不吝于在用最后的政治生命托了他一把,假使沈哲子最终还是不能娶到公主,可想而知皇帝所面对的会是怎样内外失和、上下离心的局面!
单凭这一份厚恩,他就要认真考虑以后要如何弄权,把几个小舅子从孤家寡人的宿命中解救出来,这未尝不是一种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