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沈哲子率众在都南接到了虞潭。
虞潭今次归都,也是显用,虽然诏令早已经下达,但安排吴兴郡中的事务,加上招募随其来都的随员门生之类,又担搁了几日。
一路北来,单单随从之类便有数百人,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较好人家子弟。中护军也是开府重臣,虽然台中这里各方肯定要安插一部分人手,但是主体自然还是要看虞潭的意愿。
所谓世祚两千石作为士族的一个标准,除了职位本身所带来的权力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借助职位支撑起的举用和推荐所编织的人脉网络。
虞潭归都显用,大量乡中人家都派子弟随行,谋取一个前程。日后他不在了,别人家也会如此来提携他的子孙家人。这是士族在政治上得以长盛不衰的人情保障,加上九品官人法的法理所依,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上升渠道。
原本虞潭还要几日才会到达都中,但是因为沈哲子传信都中形势有变,所以他在行入丹阳境内后便离开随员队伍,快舟疾行,昼夜兼程,一天多的时间便赶了三四天的路程。当然这也得益于对水道的掌握,否则虞潭最快也要在明天午后才能到达。
一俟见面,沈哲子便在马背上对虞潭施礼道:“戎甲在身,不便全礼,还望虞公勿怪。事态紧急,都中乏人坐镇,只能请虞公疾行。”
“郎君不必多礼。”
虞潭已是年近七旬的老翁,昼夜兼程赶来,精神也颇倦怠,只是在看到沈哲子全副武装、而其身后悍卒也都甲衣森严,透出一股肃杀意味,便忍不住微微皱眉道:“都中形势已经恶劣至此?”
“眼下形势尚未大崩,但是人心叵测啊!”
沈哲子示意亲卫将虞潭搀扶上一驾早已备好的马车,继而自己也登上车驾,继而便命人顺着都南大道前行:“如今诸多廷臣都被召集在台中,王温二公坐镇约束,暂时台中应是不乱。但廷臣也都皆出各家,想要完全隔绝内外绝无可能。”
沈哲子自有其消息渠道,当然别人家肯定也有。王导和温峤以为能够控制住台城,便能镇压住都中的整体局面,这想法不免有些乐观,小看了人在利益驱使下能够滋生的胆量。
而且由于大量为官者被困在台城里,各家留守的族人反而不能敏于时局,所见只有眼前一斑,所虑也只有一家利害,闹出的乱子或许还会更大。
虞潭虽然也对时局保持着关注,但终究是多年不履京畿,便详细问起今次乱起的缘由,待听到薛嘏因廷议而被殴打借以污蔑沈哲子,他便忍不住叹息道:“往年都中虽然纷乱,但也只是限于君子之论。似今日这种阴祟之举,实在是世风大崩啊!”
沈哲子闻言不免一笑,却不作评价。政斗向来没有干净纯粹的,所谓君子之争只是屁话,真到了关键时刻,亲娘老子都能不要,还谈什么风度雅量。
今次事情起因说到底不过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因为放在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环境里,加上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忍辱负重,因而才又扩大之势。若是在局势平稳的时节,没有太多人推波助澜的话,即便有些骚乱,过后也是一笑释之,不会有太大的回响。
无论乱到何种程度,手中有兵,心中便不必惊慌。在庾亮执政的时候,沈哲子就在刻意培养自家在京畿附近的力量,等到他收回建康的时候,动作不免更大。
如今他在建康城内外,随时都能调集两千人以上的成建制部队。虽然人数上没有太大的增益,但是这两千多人却拥有充足完整的军备,不逊强军,这一点便有些吓人了。
当然,现在并非法理全无约束的大乱年代,所以这一部分力量是不能直接摆出来的。因而,他要等到虞潭这个新任的中护军到达建康,才有正当的理由用兵。
“眼下都中宿卫六军缺额甚多,不过七千之数。台中约有一军之数,建平园亦有两千余宿卫军士,余者大部分都在石头城。”
眼下都中宿卫远非庾亮在世时可比,当时庾亮可是准备了数万宿卫用以抵御苏峻。叛乱之后,这些宿卫离散加上战死,缺损大半,加上都中用度不足和各地方镇有意压制禁卫规模,因而眼下都中宿卫尚不足万人。
如果只是维稳,这些兵众自然足够,甚至还有超出,那是因为江北已经无险可守,为了防备北地敌军突入骚扰。但是都中如果稍有变故,这些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比如眼下。
都中只能作重点防御,建平园和台城两处地点便占了过半的兵力。而都外只有石头城一处防点,其他地方或许还有郡府和县署吏员们维持秩序,战斗力则是微弱,基本上等同于不设防。
当然,眼下都中的混乱仍然仅仅只是政斗而已,并非强敌压境,这么布防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不要忘了,都中除了普通民众之外,尚有超过十万之数的难民被集中管制着。
小民不足为虑,第一是分散,难以组织起来。第二是短见,一旦遭遇变故,没有一个明确的斗争目标。
但是,眼下都中的难民们都是被聚集在几个地点,并且随着劳作分配和衣食供给,已经形成了一个组织构架雏形。
而且,随着长达半年的叛乱,再加上整整一个寒冬的饥馑折磨,这些小民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已经已近崩溃,如果有什么太强烈的刺激,他们将会如何爆发,真的是无从预料。
台中会闹成什么样子,沈哲子压根就不担心,他最担心还是这些难民劳役。
因为不惜工本的投入,都南这一片区域已经修整出几条宽阔平坦的大道,与水路配合转运各种物料。马车虽然速度要快一些,但却远不及牛车平稳,不过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倒也并不过分颠簸。
沈哲子对虞潭介绍完当下都中的最新情况后,便又换乘战马,率领百余众骑士护送着虞潭直往西面而去。
夜渐渐深了,行了大半个时辰,沈哲子他们才到达第一个目的地。高大的竹亭里,已经有近百人等候在此,竹亭周围诸多灯笼火把将这一处照耀得极为醒目。
待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迎出,过不多久,戎装在身的沈哲子便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驸马!”
众人纷纷上前礼见,沈哲子翻身下马,摆摆手道:“不必多礼,随我来见虞公吧。”
听到这话,众人眸子都是一亮,他们早已知晓虞潭今次归都可是大用,而他们这些人在都中诸多投资未来的回报,也都要仰仗此公。
虞潭正在车中假寐,听到外间骚动声便探头出来,旋即便看到众多热切笑脸。
彼此礼答一番,众人将沈哲子和虞潭迎入竹亭中,这里早已经备下酒食,众人草草用过。吃饭的时候,沈哲子便问道:“眼下可有异变发生?”
“暂时还未,只是从今早以来,便有许多吏目来问何时发配物料供给,言辞已是非常激烈。许多丁营里劳役也都有些骚乱,不乏越营出入之人。”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这一点已经在他预料之中。丹阳人家在政治上是没有什么优势可言的,但乡土民望却是旁人未及。
他们也不是傻子,台中叫嚣再凶其实都很难扳倒已经正式实施的政令,想要进行有效的狙击,只能在自己优势的一面发力,那就是煽动民众作乱滋事。
没有了足够的劳动力,吴中人家哪怕再强势,有再多钱粮,营建新都的工程也都将无以为继。而且民众一旦被煽动喧闹起来,这些早有准备的人家一定会大肆侵吞人口。事后就算再有追究,也是法难责众。
沈哲子让乡人们收束各种物料的供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动乱中受到冲击,招致不必要的损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加重这些小民的恐慌情绪。
丹阳人家的乡望是先天优势,祖辈所传。沈哲子大力赈灾,虽然在民众们心中也获得不小的威望,但是他们本地那些人家一有煽动,这些民众还是不怎么受约束。
正常情况下,沈哲子对此也无计可施,他可以挑出一些刺头来杀掉,形成短期的震慑。但这种藕断丝连的纠葛,并不能彻底的切断。一旦有事,原本被压下的反扑会更猛烈。
丹阳人家需要一个机会煽动民众,沈哲子也需要一场动乱更猛烈的发力,就算不能完全切断,最起码也要将这种联系打击到不足为患的程度。
“今夜势必还会有动荡,但诸位也已经眼见虞公归都,我等乡人可以无忧。稍后诸位各归所在谨守门户,明日一切都会大好。”
让虞潭顺道来见一见乡人,就是为了要让他们安心。接下来,他又叮嘱早已经率众到此候命的路永一定要守好下都这一处物料人员汇集之处。路永所部千余众,俱为原本历阳悍卒,战斗力不弱,就算有乱民想要趁火打劫冲击至此,也不会造成太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