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水防线所以崩溃,自然还是羯国自乱阵脚的结果。
领军王朗身先士卒,为了阻拦乱民冲过襄水往城北蔓延,不可谓不尽力。但他心中也多有焦虑,担心将士们在与乱民对抗中消耗太多体力,等到后面的晋军真正冲到近前时将无力再战。
所以当他得知襄城公石涉归传讯言是将要率领部众投入此中作战时,心中虽然不乏疑窦,但也喜出望外。
在他昨夜联络众人之中,襄城公石涉归算是家势较强一个,虽然权势被剥夺,但本身便是羯族耆老豪帅,有其固定的族众部曲近千之众,若襄城公能够加入此中,他所承受的压力将会小上许多。
对于这一路即将到来的强援助力,王朗也不敢怠慢,他亲自撤下阵线自浮桥行过襄水,匆匆迎上前去,远远便见到襄城公石涉归正率部向此而来。
若是王朗昨夜身在建德宫正门处,应该能够敏锐察觉到这一画面似曾相识。但他眼下本就不乏焦躁,更兼昨夜刚刚与石涉归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识,也并不觉得石涉归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改变心意。
所以当双方靠近,石涉归手上大刀陡然向他劈下时,王朗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想不明白石涉归何以如此。但从石涉归的方面,利弊权衡却是很清楚,王朗与他所言,或是动之以情,或是诱之以利,但最终能否兑现,还只是一个空想的愿景。
可是现在,皇后那里已经明确表态,只要他有足够的手段与能力,便能将王朗取而代之。一个前途不怎么明朗的期许,与当下便唾手可得的机会,该要选择哪一个,石涉归哪怕并不怎么精明,也能从心取舍。
“某奉皇后陛下诏命,立斩误国奸贼!诸禁卫将士勿惊,皇后仁德,允尔等待罪立功,随我杀贼!”
若石涉归仅仅只是杀了王朗,其实后果影响还有限,毕竟眼下战线上的将士们还在疲于应对那些乱民的冲击,少有人能够注意到河北岸刚刚发生的惨剧。
可是此老年纪虽大,镇静却无,太过急于宣告自己的权柄以造成既定事实,斩杀王朗之后便将其首级割下,命令部众挑起行上浮桥以告示诸军将士。
那些将士们眼下也是疲累不堪,陡闻刚才还在督导他们作战的主将居然直接被斩杀,一时间更加难以接受,防线崩溃已是须臾之间。
而南岸的那些乱民们,则更加不会在意羯国这些高层之间的争权搏杀,一俟察觉前方禁防松动,登时便一冲而过,或怀抱木板、或直接徒手扑入襄水河中,直向对岸游来。
石涉归此前只是心心念念关切于建德宫内形势,又受到博陵公石遵的暗示,示意他要从速收取禁卫兵权,却没想到城南一群乱民暴徒已经闹出这么大的动荡。
他这里还在回味此前陡杀王朗的快感中,幻想着之后自己包揽禁卫军权的美好画面,只觉得唯一不美还要与其他几人一同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权势,却没想到禁卫防线直接崩溃,旋即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潮正漫过襄水向此涌来。
一时间石涉归也慌了神,原本还打算试图喝令及众,收拾局面,但发现这不过是徒劳之后,也只能引部恨恨而退,再往建德宫方向逃去。只是一路后撤途中,他还不忘吩咐部曲们叫嚷呼喊,让那些禁卫溃卒自往建德宫宫墙下集聚待命。
但在这人声嘈杂的混乱场景中,这一条指令能够有几人听到,又有几人能够奉行,就连石涉归自己都不敢抱乐观之想。眼下的他,真有一种吞下饵料旋即便被鱼钩刺穿了腮角的欲哭无泪之感。
也幸在那些民众们本就乏甚约束,一俟冲开王朗此前所设置的障碍防线之后,继而便开始四散奔逃,并没有组织起来集中冲击某处,才令石涉归能够完好无损的率部返回建德宫。
但在回头看到建德宫外御街驰道上所涌动的人潮身影,哪里还能寻觅见多少禁卫部众的身影!
而这些禁卫将士从昨夜到如今也可以说是命运多舛,他们虽然算不上羯国第一流的精锐战卒,但也胜在有组织、有纪律,乃是襄国当下唯一可堪倚靠重用的武装力量。
可是从昨夜乱起开始,他们便陷入了绝对的被动,根本没有发挥出其战斗力的机会和能力。倒是之前在主将王朗的喝令之下,他们才逐渐拔出泥沼,设防于襄水河畔,便将人数远超他们十数倍的乱民强阻在襄水南岸寸步难进。
但是谁又能想到,如此光景过了不久,主将王朗突然就被收斩于他们身后。这些禁卫将士们一时间真有将要崩溃的感觉,再加上那些阻截不住的乱民冲击,他们此刻已经是茫然到了极点,至于襄城公石涉归所呼喝的退回宫墙下集结,这会儿更加无人听从。
说到底,石涉归还是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与威望。或许凭其资历,他在羯族内部是有着不弱声望的耆老,但若放之整个羯国,本身便已经被打压闲置良久,而且就算在被打压之前,也根本比不上夔安之类始终追随羯主的元老人物。
且不说这种本就危险十足的阵中夺权,就算是在寻常太平无事时节,突然随随便便拎出土都埋身半截的一把老骨头去取代正当壮年的领军王朗,禁卫将士们也需要一个过渡期才能渐渐接受。至于眼下,石涉归想要单凭一纸苑诏便完全接手禁卫兵权,那也实在是异想天开。
对于如今已经登上宫墙城头、接手建德宫防务的那些羯国耆老贵胄们而言,乱民所形成的人潮呼啸而过只是第一轮的冲击,而这一轮的冲击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并不大,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那些民众们乏于组织,且常年生活于襄国周边,对于代表着羯国王权威严的建德宫之畏惧可谓是浸入了骨子里,哪怕眼下襄国城内秩序已经彻底崩溃,他们也并没有胆量,也没有理由去直冲宫防。
所以这些乱民虽多,但却如狂风刮过,宫墙巍然不动,而那些乱民则早已经散入了襄水北岸那些街巷坊区之中。至于之后会有多少坊内人家遭殃,眼下宫墙上的那些羯国贵胄们却是无暇顾忌,因为第二轮的危机随之逼近。
此刻日色已经稀薄,夕阳余晖之下,几张“晋”字大旗迎风招展,直向襄国城池逼近,自然便是奋武兵尉徐无病所率领的那些人众。这当中奋武将卒虽然只占了少数,但那些城南各户人家的私兵部曲拥从于后,再加上之后被裹挟或是主动加入的城内民众,也足有数千之众。
虽然这数千众同样组织欠缺,但在最前方靠近奋武将士区域的那些人众,却还能维持着基本的阵列架势。此刻他们拥从着晋字大旗,挥舞着手中的器杖,气势汹汹向建德宫而来,一时间倒也颇有一种大军逼临的威慑。
至于城头上那些羯国耆老们,在见到如此势大之众逼临宫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不乏人期期艾艾发问道:“不是说晋军微弱、只有数百众且还在宫苑流窜?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怪这些人有此疑惑,他们在国中本来就是被闲置之人,就算有什么第一手的敌情军机,他们也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