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辽大都督府创设于历林口之后,此地自然便成为了大梁于辽边的军事中心,大梁分布于辽边的军事力量自然向此聚集。
胡润北行,直接带来的部伍有三千人。而在此之前,徐茂之子徐朗作为先遣部队率领千数人众入此,后来又陆陆续续增添一部分,但就算如此,在此之前王师于辽边直接投入的部伍人众也不过堪堪三千余人。
攻灭羯国之后,辽西地区也有万数人众入驻。再加上一些中州商贾自发组织的商队护卫人众,如有必要,平辽大都督府也有直接征用的权力。林林总总算下来,初建的平辽大都督府直接统领的战斗人员便达到两万余众。
这么看起来,大梁在辽边所拥有的兵力已经可以说是极为可观。但从实际方面而言,这些兵力既需要维持目下在控区域的防务,而且受限于国中目下仍在拓边作战和后勤补给方面的困难,并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
像是一些大型的攻防器械,还有最为重要的战马,在眼下的辽边仍然极为匮乏。
所以眼下的平辽大都督府,并不适宜直接发起大规模的战事。胡润也不敢因为自身的求功心切,便悍然挥霍王师将士们的血勇热情,在诸用不足的情况下与那些东胡凶徒们进行血肉搏杀。
退一步讲,一旦正式开启大战,即便王师节节胜利,但每在辽边战场消耗一条战士性命,仍需要从国内进行补充,而东胡诸部则就可以就地进行补充。当中的效率问题,也是一个非常严峻的军事困境。
更何况,王师虽有两万战卒,但东胡部落中强大者势力同样不弱。这当中最主要还是慕容部几路人马,单单慕容皝的儿子慕容遵,眼下便拥数万之众。
眼下的慕容遵控制了辽水以东昌黎郡绝大多数区域,而且对于他原本发兵内攻的辽西地区也并没有完全放弃掉。也正因此,辽西方面的王师部伍仍然不可无所顾忌的继续东进、与历林口军伍会师。
至于占据着大棘城这一慕容部大本营的慕容儁究竟有多少人马,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情况了解。但慕容儁在抗衡慕容遵之外,对于东面作乱的慕容军等人仍然能够形成一定程度的压制,可知慕容儁眼下所拥有的实力同样不可小觑。
除此之外,启泰八年辽西暴乱,慕容皝出兵攻伐当时依附于羯国而占据辽西的鲜卑宇文部,是役宇文部大败溃走,首领逸豆归甚至都不知所踪。战后,原宇文部部众也多被慕容部、段部等势力所兼并。
但是之后不久,大梁王师北伐,中国变故再生,而慕容部本身也因慕容儁弑父自立而陷入了内乱中来,再也没有精力去从容消化宇文部余众。
因是大量宇文部部众向北逃窜,而塞外垂涎中国但却始终不得南下的代国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甚至派出本部人马,扶植宇文部前代首领乞得龟之子宇文禄明,重领宇文部故地,渐渐形成规模。如今的宇文部,也成为代国于辽边所安插的藩属势力。
眼下的大梁朝廷,还没有具体的专注全力开拓辽边的计划,所以在很长时间内,胡润所掌控的这些王师力量,主要还是以威慑为主,以夷制夷,如果真的开战,情况未称可观。
当然,大梁新朝创建,坐拥中国物胜,更挟攻灭羯国之威,东胡这些部落虽然仍然不乏悍力,但也没有谁敢于直接挑战大梁权威。
在这样的情况下,胡润作为大梁辽边最高军事长官,该要如何开辟局面,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胡润入镇未久,在初步掌握了辽边情况之后,在这个冬天里便展开了一系列的行动。他以麾下王师为主,兼统段部等诸胡义从,以历林口为中心并以宣告大梁王命的名义讨伐不臣,在辽边漫长的寒冬里,攻灭征服辽水流域大大小小的部落几十个。
冬日虽然并不适宜用兵,但这些东胡小部落本身便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势力区域,也只有趁着大雪封山的时刻才能将之捂在窝中。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单单追踪他们的活动轨迹便要浪费大量的时间,而且军士久集不散,耗用也非常惊人,即便是攻灭兼并了这些小部落,往往也是得不偿失。
这也是这些东胡小部落能够存在于辽边的一个重要的客观条件,而胡润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刻发动,也是听从了金玄恭的建议。金玄恭的平辽策中,对此可是进行了详细的论述。
胡润这一波立威,效果还是非常显著的,首先是确保了历林口周边的地域安全,那些东胡小部落存在就像跳蚤一般,扰人至极,即便不会给历林口的安全造成直接威胁,但其出没不定还是会给屯垦事宜带来极大的侵扰。
其次便是平辽大都督府在辽边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特别是胡润这个平辽大都督。原本他的到来,除了辽边诸王臣并依附大梁的胡部之外,在外界还没有怎么传播开来。
可是经过这一个寒冬的清剿,辽边大凡消息灵通者,几乎无人不知胡润凶名。这也让更多的辽边人众意识到,新近崛起的大梁中国,可不只有刘群那种擅长怀柔羁縻的人物,还有胡润这种骄横凶残的铁血悍将!
胡润那本就不同常人的形象,再加上那种视人命如草芥、动辄亡人部族的作风,很快便让他在辽边有了一个赫赫凶名,辽边这些东胡部落人众们,怀着轻蔑但更多还是惧怕的心情,称之为盲胡。
独眼盲胡,啖肉吞骨,以至于有的东胡部落闻其名号便远遁百里,不敢交锋。
其实对于胡润与刘群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感触最深、最不能接受的还是那些本就依附大梁的东胡义从们。以往他们响应刘群的号召,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来,大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当这些部落人众归为平辽大都督府统辖之后,过往这种宽松的氛围便一去不再。胡润典军,分外严苛,特别对于他们这些胡部义从,更是近乎零容忍。一旦征令下达,攻伐某部落,敢不应征者或是延期又或所出兵力没有达到征令要求,定惩不饶!
这些胡部义从们,往往都是闲散惯了,少有那种军令如山的概念。所以在最开始,往往胡润征令下达之后,并不直接出兵,先是收拾了那些抗拒征令或是在执行中打折扣的胡部,才会出兵征讨真正的目标。
如此倨傲凶恶,诸胡义从们自是苦不堪言,因是胡润的凶名,绝大多数还是这些胡部义从们宣扬出去。
但就算胡润有诸多骄横,可有一点做的十足十的优秀,那就是对于战功犒奖真的是丰厚异常,也让这些诸胡义从们对之又爱又恨,难舍难离。
胡润虽然驱用这些胡部义从们非常严苛,但在战获分享上从不吝啬,凡参战之众缴获所得,概不征取。
但是辽边物产贫瘠,可以说是一窝恶狼穷鬼,即便是攻伐得功,所收也实在有限,无非是一些人丁、牲畜并价值不大的杂货之类。依照辽边早前的环境,这些收获也实在不值得他们这些部族丁力寒冬之中辛苦跋涉、冒着锋矢之危远出猎获。
不过如今他们却是在平辽大都督府的主持下进行的军事行动,则就实在没有变现困难的问题。所俘获的人力,妇人可以直接通过大都督府售卖给那些海商,男丁可以租借给平州刺史府承担徭役苦力,可得长久的收获。
牲畜方面,既可以留用本部作为食用消耗,也可以高价售卖给刺史府用作垦荒畜力。至于抄没的皮毛、草药、珠玉等物,更是完全不愁销路。
战获方面还不止于此,当他们征剿某处之后,刺史府还会随即跟进,如果在境域中发现什么可供开发的资源,还会给予他们一部分回报。
如此诸多途径的变现,也让这些穷惯了的诸胡义从们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紧紧团结在胡大都督麾下,指哪打哪,甚至主动提供那些没有归义的胡部目标。
在如此丰厚的回报之下,军令的严苛根本不成问题。反正真正上阵杀敌的还是部落人众,那些胡酋们自可坐享其成。
大量财货入门之后,自然温饱富足,廉耻心则就变得强烈起来,再回想往年茹毛饮血、卧血忍寒的生活,便觉不堪回首,在生活方面,自然就有了更高的需求。
往年的辽边,即便是有巨货囤积,说实话能够拥有的享受也实在有限,多吃几口肉,多披几层裘,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奢靡享受了。
可是现在,有钱真的不愁花,华美绫罗、甘甜饴酪、精制器物,只要有钱,便会有人源源不断运到辽边,只有他们想象不到的奢靡,没有中国提供不了的享受。
大量中国器物与生活方式传入辽边,除了让这些辽边胡酋们大开眼界之外,也让他们自感往年人生真是虚度。
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能够甘于贫贱的实在少之又少,特别是在有能力过上更好生活的情况下。
往年慕容部称霸辽东,除了强大的实力震慑这些胡部之外,其实对他们也是不乏许愿,言是目下中国大乱,正是边胡崛起契机,只要攻入中国,神州乐土自可瓜分而享。
可是现在,中国已定,大梁朝廷连羯国这样穷凶极恶的对手都杀得族灭嗣绝,又有几人还会将当年豪言壮愿当真?
但是他们也不必绝望,打进中国看来是不可能了,但仍然可以依附于平辽大都督府下建功立业。盲胡虽然凶狠,但也通过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了大梁朝廷对于功士犒赏绝不吝啬,那实实在在的财货入门,要远比往年慕容部的强势恫吓与虚言许诺实在得多!
人心向悖,就在这种潜移默化中进行着。哪怕在慕容部最为势大的慕容廆、慕容皝时期,他们对于辽边诸胡人心的把控也称不上是绝对控制,更不要说如今本身还陷入分裂内讧中,家门私事尚且审断不清,又有什么精力与威严去笼络人心?
特别是随着慕容部的慕容评积功获授领军都督,成为平辽大都督府麾下仅次于胡润等寥寥数人的统军大将之后,这让慕容部原本所控制的那些诸胡部族心态更加崩坏。
凭心而论,慕容评的高升真的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其人本身便是慕容廆的小儿子,常年生活于此边,对于东胡诸部势力分布情况要远比离开辽边多年的金玄恭还要更加清楚,言之如观掌纹都不为过。
平辽大都督府军功犒赏如此丰厚,对于本就贪鄙成性的慕容评而言,又岂会甘于人后。在经过几次军事行动卓越表现之后,他便获得了胡大都督的赏识,甚至引领部伍直入大棘城附近去偷袭攻击那些依附慕容儁的部族势力,屡屡斩获丰厚。
对于慕容评而言,他作为慕容廆的小儿子,眼看着兄长们内斗争产打得热闹,而他却限于年龄,能够获得的祖产实在有限得很。
没关系,你们不给我,我自己拿,这实在没有什么毛病。虎父膝下,岂有病儿!往年的慕容皝、慕容仁,不过是趁着年长而侵夺祖产。如今小辈同样内讧得热闹,我若不勇抢猛夺,反而会被人误会是懦弱可欺!
当然,同在辽边这狭隘地境,平辽大都督府如此大动作的扩张壮大,自然不可能瞒过慕容儁兄弟们。应该说,近世以来慕容部是颇得眷顾的,那些直系族人们或是阴狠、或是狡诈,但却少有英才。
正是因为才流辈出,再加上伦德不修,这才频频产生内讧,每个人都自恃才力而不甘人后。无论是早年的慕容皝、慕容翰等兄弟,还是眼下仍在内斗的慕容儁、慕容遵,甚至包括挖自家墙角忙得不亦乐乎的慕容评,在东胡群体中都可称得上是一流人才。
其实早在胡润入境之初,慕容儁、慕容遵兄弟已有警觉,各遣使者前来历林口拜望,窥视之余,不乏威胁,不愿大梁过分干涉辽边事务,希望能够维持刘群在此时的旧态。
胡润奉王命而来,且本身就是狡黠凶猛,又怎么会被恫吓住。不过他也不想在此刻与慕容儁兄弟彻底交恶,因是索性避而不见,之后便率领部伍针对辽水流域的东胡小部落展开清剿。
在这个过程中,慕容儁兄弟们也是颇有默契的彼此止戈,特别眼下势力相对而言最强大的慕容遵更是引部退回紫蒙川,隐隐作出要与慕容儁夹攻胡润部的姿态。
换了一个性格软弱的将领,在面对如此威逼之下,多多少少需要投鼠忌器,引众退回。可当时胡润若真的这么做了,必然会暴露出一部分王师目下仍然势弱的事实,再想鼓动那些胡部义从攻伐用事便很难再做到如臂使指。
胡润的应对很简单,他只是分别接见了慕容儁与慕容遵的使者。
在接见慕容儁使者的时候,他的说辞是,慕容遵其人在慕容皝横死之后曾经短暂自称燕王,这对大梁朝廷而言是罪不容赦的僭越之举,因此对于慕容遵自请为平州刺史、东夷校尉的请求,朝廷是不可能答应的。
而在接见慕容遵使者的时候,胡润便又说道,慕容儁其人弑父自立,这是突破人伦极限、十恶不赦的大罪,大梁圣人君临宇内,教化黎庶亿众,岂能将将此人伦恶徒用作方伯牧守!
于是,在彼此休战一个月之后,慕容遵与慕容儁便又再次互攻起来,无暇再去关注胡润清剿那些东胡小部落的问题。毕竟只有干掉了对方,自己才能成为慕容部无可置疑的首领,至于那些小部落的存亡与否,对他们而言也不算是切肤之痛。
胡润这种挑拨手段,其实算不上高明。大梁针对胡族的态度如何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连石虎这个曾经的河北至尊都被生生活剐,就算胡润拍着胸口保证要倾力扶植他们其中某一个人,他们也多半不会相信。
慕容儁与慕容遵都不是庸人,正因为聪明才会想得更多。此前胡润对他们的使者避而不见,他们是真的摸不清楚平辽大都督府的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