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膝下无子在别人看来总是缺憾。杜桢虽然对此并不放在心上,但裘氏的黯然他总是看在眼里。此时听到万世节这么说,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十分欣慰,遂点了点头:“这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什么聘礼之类的不过是量力而行四个字罢了。我当初把绾儿嫁出去的时候倾力陪嫁,那是因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多一个女儿。之后若不是元节哄了你岳母凑份子入股了几家店铺买卖,又置了一些地,我如今也是精穷精穷了!”大明朝的傣禄之微薄乃是自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原本还是直接白米这样的硬通货,但渐渐地就变成了五花八门的折色俸,其中,宝钞这一项几乎形同废纸。就好比张家人这一次得到了皇帝准假回去安葬顾氏,林林总总一共得到了数千锭的赐钞,由钞,市面上的兑换价格约摸是八十锭钞换一千足文钱,大约也就是百多贯铜钱,折银大约百多两。就是这些钱,还是因为张攸这个伯爵乃是品,否则寻常官员所得就连路费都不够。
所以,万世节出仕已经五年,但由于少时家中大变,游历的时候又花光了积蓄,还是头三年庶吉士的时候因为吃住都是朝廷供给而积攒下了一些钱,而这些都被张越自告奋勇帮他拿去理财,他自己身边的钱也就是仅够日常开销而已。因此,杜桢虽自称精穷,可在他看来,自己却才是真正的精穷,因此此时虽觉放心了些,心里仍不免有些愁。
虽说自从夫妻团聚之后每年都会小小庆祝一回生日,但这一年的生辰裘氏过得最是欣喜。杜绾把外孙和外孙女都带了过来拜寿,而杜桢更是对她说万世节数日内就会请杨士奇来提亲,于是她自是自始至终笑得合不拢嘴,越觉得自己前半生苦得值得。
这寿筵皆是内外有别,今日拜寿之后,杜桢就把张越和万世节两人带到了外头花厅,竟是一改素来滴酒不沾的脾气,拉着他们喝干了两壶汾酒,最后半醉之中竟是击节吟起了李白的《月下独酌》。别说张越跟了他那么多年,从来没瞧见过这么一幕,就是万世节这一年多来常常找借口登门拜访,也没见过杜桢的这一面,对准连襟不免都慌了手脚。
“古来贤者多高足,孔圣人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我这辈子能得良才美玉,又复得佳婿成双,也算是无憾了!”虽说已经是满面通红,但杜桢脸上仍只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随手将张越和万世节的手握在一起,这才低声说:“但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更是不易,我这辈子虽说相交的人不多,但先有民望民则,后有士奇兄相知相得,已经无憾。你们俩相交多年,日后无论境遇如何,都不要忘记最初的情分。”
张越和万世节对视一眼,随即便齐齐答应了下来。然而,虽说是在晚辈面前第一次醉酒,杜桢却仍是酒品极好,等两人把他搀扶进内院的时候,他已经是迷迷糊糊睡着了。正忙着逗弄一双外孙的裘氏从张越口中得知外头的情形,忍不住连连摇头。
张罗着侍候杜桢到里屋躺下,又吩咐一个丫头在旁边守着,裘氏随即便打起帘子出来,又对满脸尴尬的张越和万世节笑道:“老夫聊少年狂,他这辈子就没放恣过几次,想不到如今一把年纪,还会喝得那么高兴!我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和小沈学士对坐谈文,谈得高兴时就把米酒当成了水,灌了个酩酊大醉。我那会儿隔着一道墙,听他们俩醉酒赋诗比斗,你来我往,直到两人统统醉倒了才算完。对了,我当初那个手抄本绾儿你可记得?”
杜绾没想到母亲忽然提到了这一桩,愣了一愣便恍然大悟,面上的表情甭提多古怪了:“娘说的莫非是小时候教我写字时的那一本?怪道是字里行间都是什么白玉杯,什么明月清风知己之类的酸词,原来是爹和小沈叔叔醉酒吟的?”
“你如今说酸,我当初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方才全部记下来的。”
裘氏莞尔一笑,向来慈和的脸上竟是露出了几分小儿女的狡黠,“那时候你爹已经中举,你小沈叔叔正打算考秀才,两人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些诗居然都让我记了下来……我跟了你爹那么多年,他在翰林院以诗词出名的时候我不在身边,那些诗词如何也都是旁人说的,却是不如那一次醉酒……已经二十多年了,一晃你们都是老大的人,就连小五也要出嫁了!”
“娘!”
看到小五一跺脚,裘氏就笑吟吟地将她揽在怀中,张越不禁扫了一眼面色微红的万世节,却是低声笑道:“想不到岳父也有那般少年意气的时候,赶明儿你我也来个醉酒赋诗?”
“去你的,你这家伙当初没多大就和小大人似的没趣,眼下就更没趣了!”万世节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却是满脸憧憬之色,“大沈学士教导了岳父,岳父又教导了小沈学士。这还真是佳话。说起来小方是我和小夏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你家小四也得了你不少提点,今年他们几个都要参加乡试了,等到他们金榜题名时,咱们也算是有半师之分呢!到时候我们也能学岳父,说一句遇良才美玉而教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