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命案看起来并不复杂,是说扬州坊间有一赌徒唤作陈乙,这陈乙在一次与他那些赌友赌钱时输光了所有,因此他的那些赌友见状也便要离去,可当时陈乙却忽然拿出了一锭十两大银,并扬言他家中尚且还有近百两!他的那些所谓赌友们自然不会相信,也都知道以陈乙的家境根本不可能能够拿出这许多银子的,可是在他们好奇之下,陈乙也是果真拿出了这百两大银,极尽得意吹嘘道,他刚颠翻了一个巨商,落下了那巨商数百两银子。同时也将颠翻那巨商的过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甚至连那巨商的尸首现在何处也都说的有模有样。
在陈乙说罢的第二日,其中一个当夜输钱了的人便将此事告之平安县衙门。事关人命,那知县不敢轻视,后来也果然由陈乙所言的那藏尸之处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至此,表面看来似乎此案已既成属实。于是知县通告全县,寻找这无头尸体的家人前去认领,可奇怪的是这知县通告时却不曾将尸体打捞上来。
后来不过一日,也果然有个小妇人前往县衙认领尸首,说那是他的丈夫,在外经商实是不曾想竟被陈乙谋害。小妇人自然便是潘氏,她在认领尸首时可谓是悲惨且也可怜。随后,在知县的比对下,也确实说明那死者乃是藩氏口中之人,左腿曾有伤痕的印记一一吻合。
此案至此似乎已然可以定案,凶手已在押归案,死者身份也得以确认,苦主也过堂认领。若说还有缺憾,则便是那尸首的头颅尚未找到,其后,知县对那陈乙严刑拷打,且令衙役带着陈乙在平安县寻找了一日,却始终找不到那颗头颅。
迫不得已之下,平安县知县便又悬赏平安县。张贴告示言道,谁能找到那头颅当众奖赏千贯铜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案后的第二日,城里便有一名唤作冯驰的青年捧着那颗头颅前来领赏。到此,此案也堪堪算做结案。
大唐刑律较为严谨,对于这等命案。在将凶手行刑正法时须得经过当地刺史报批,尔后才能执行,也是因此,这一命案便转到了扬州刺史田乾案上,但田乾在看罢案卷后却没有直接定案,反而又是再次审核了一遍。
此时的张宏便就坐在刺史衙门的后堂,他所在的位置也刚好可以听见堂上田乾问讯审理此案的全过程,并且那书吏也早早将案卷放在了张宏面前,已是交由张宏过目了一遍。
翻罢了手上案卷。也听完了外堂田乾的审理过程,张宏嘴角勾起一道微妙的笑意,他是知道田乾此人地。在他下江南时太平公主曾将江南附近出身公主府的官员名单列给了他,也是因此他才敢如此随意找上刺史府的衙门。可他却实在不曾想到,这田乾竟是这般有趣的一个人,以如此手段来试探他,倒的确是张宏从未遇见过的。
由微见著确实是个不错地方法,但在张宏看来这个方法太过笼统,并且稍有不慎也很有可能有失偏颇。不过眼下既然是有求于扬州刺史田乾,那张宏也不会多说什么,他只是在翻完案卷后当着那书吏满是狐疑的眼神将案卷抛在了身旁案。对坐在他身旁的妖妖笑道:“你也看看。”
书吏很不解,在他看来刺史大人将这等命案给这少年看本便不合规矩,而这少年却如此随意又抛给了那小女孩儿,则更是让书吏吃惊且不屑着,他根本不相信这面前的少年与小女孩能冲这铁案中看出些疑点来。
前堂审理到了一个节点,田乾借机回转后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宏这少年,由他面上那掩饰不住的惊讶当可看出他实在未曾想到这少年竟然是年轻到这等地步。
“本官今日公务繁忙。倒劳贵客在此多候。实在失礼。”田乾微笑着。一手轻拈美冉。虽是言着失礼。但其实却是故意失礼。
张宏自是不会介意田乾如此作为。他当然知道即便田乾乃是江南处为数不多地公主府嫡系。那也难免这许多年下来会让田乾稍微有些离心地资本。于是张宏起身。向着田乾拱手时也打量着公主殿下口中盛赞地扬州刺史:“不敢。实在是小可唐突。今日造访确有不合。”
二人口中寒暄着。却是绝口不提眼下这所谓地命案。似乎根本不存在田乾地故意试探。以及张宏地被试探。由此可见在官场上地推委打滑。张宏已然是不落田乾之下。
寒暄了几句。田乾似乎无意落坐。在他眼见面前这少年城府隐忍确实不输于他后。这才微笑再道:“张公子远道而来。本刺史却无暇奉陪实在乃是本刺史之过。不过倒还要劳张公子见谅。今日这桩案子实在是棘手了些。虽已定案。但本刺史也不能草菅人命。”
听得出田乾话中之意。但张宏微笑。依旧不曾主动接过田乾这伸过来地试探之手。在田乾言罢。张宏只是随意又道:“既是如此。刺史大人当以人命为重。小可自当在这处恭候着。不敢怨言。”
田乾微怔。他倒真没料到在他那如此明显地一言后。这少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可不管怎样。田乾也都知道这事儿他是不能主动开口地。因此。田乾又道了几句见谅。随后也作势欲要再回前堂审案之模样。不再多说话来。
但,未等他跨出后堂,他身后那张宏却突然又是开口:“若是刺史大人事务繁忙,那此等命案小可倒有几分见解,只是不知刺史大人会否采纳。”
张宏开口说了这话,算是表明态度接过了田乾的试探,而之所以选择在田乾将要离去时接下来,乃是因为张宏知道,接的早了,会让田乾认为他是浮躁,急于表现自己;而如果接的太晚,或是不接,则未免会让田乾以为他本无理清这命案的能耐,或是太过自大轻狂。
这个时候开口接下来无疑是最为合适的。而在田乾复又止步转过身来时,也果然是面带微笑:“张公子若能从旁指点一二,那自然乃是本刺史求之不得之事,只是不知张公子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宏笑着,未曾直接去回田乾之问,反而径自将头扭过一处。看着身旁已然翻完了案卷的妖妖:“能看出些什么来么?”
顺着张宏所看,田乾似乎是这才看到张宏身旁那小女孩儿一直都在翻看着案卷,惊疑不解之下,田乾在看着妖妖时,那透露着太多儒雅之意地面孔却是连连称奇。
“那人并非陈乙所杀。”妖妖开口,仅此一言,却是极为干脆。
对于妖妖之言,张宏没有表态,田乾也是饱含玩味而看着妖妖。但站在一旁的书吏却显然是不屑而失笑,他本就不相信这样一个小女孩儿能够有些何等言论。
刺史田乾注意到了书吏这一冷笑,不由的皱起了眉头。出口问道:“你有何见解不妨言来听听。”
书吏恭身,鼻子下地两撇胡须抖动着煞为有趣:“且不说这命案本就乃是陈乙自己供出,便连那藏尸地也与陈乙所言吻合,所以依下官看来,此案乃是铁案。”
田乾未对书吏之言作出评价,只是将眼睛复又看向了那令他惊艳的小女孩儿,但很明显,妖妖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不知是妖妖懒的开口,又或是她始终不能详细说出依据来。但不管怎样,见妖妖不再开口,张宏便也微笑向那书吏言道:“命案乃是陈乙供出不假,可依卷宗看来,那死者显然不是什么巨商,他也是贫寒交加,何来这数百两巨资?再者,若真是陈乙所为,那他自当知晓无论如何他是死罪难逃。又何必经受着严刑拷打始终说不出那无头尸首的头颅所在?还有,那持头颅领赏之人冯驰,依他之言头颅是在树洞中发现,可既然是树洞,那为何他能轻易找出?”
这时的田乾,似乎忘了他才是主审此案之人,只是在张宏言罢,他也将眼睛复放回了书吏身上,颇为玩味。
“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解释藏尸之处陈乙如何得知。将尸首藏在井下那等隐秘之所,若非陈乙所为。那陈乙是如何知道尸体藏在那处?”书吏给不了张宏那两个问题地答案,只能抓着这一看似无处反驳的疑点。
“的确不可反驳。”张宏随意言着,浅饮身前暖茶,却是从容再道:“巧合而已。”
“荒谬,巧合?”书吏不屑。
张宏也不再与书吏说上太多,他今日来刺史府是有其他目的的,本便不欲在此等事上浪费太多时间,况且现下的楚图怕也在府上等着他的消息。因此在书吏言罢,张宏便径自起身,走向田乾:“刺史大人不妨当堂为潘氏作主,须言真凶既拿,则理当还她公道,她一个妇人毕竟生活不易,可为她做主寻一丈夫,附赠这百两大银,那时究竟何人乃是真凶,则自可见真章。”
张宏的想法与田乾本来的打算不谋而合,其实在田乾接手这命案时便看出了其中许多疑点,他之所以要用张宏来讲解清楚,其一是为了看看这少年地分析洞察力,其二则是他那时也没有太好地办法来为此案定反。因而也在张宏说完,田乾虽仍有疑惑,但也依张宏之法向着前堂走去。
后来,如张宏所料那般,在百两大银的驱使下,潘氏当堂连谢刺史大人为她作主,随后不出意料地选择了那找到头颅领取赏金的冯驰为夫。此案至此,田乾也再也疑惑,当堂便对潘氏与冯驰二人动以严刑,拷打之下案情也如张宏所料那般全部明朗,乃是潘氏嫌弃他丈夫贫病交加,与其奸夫冯驰合谋杀了她丈夫。
至于陈乙,仅仅是巧合,他所持有的百两大银是他一个常来的亲戚暂且存放他家中之物,关于那颠翻巨商之说,仅仅是他的吹嘘之举,而也因他这吹嘘却使他遭受了许多严刑拷打,倒的确是意外中必然。
最终,这早已定论的命案,便在张宏口中的巧合之下引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结局。不能不让人感慨,这世间太多地偶然必然巧合都在迷惑着世人的眼。
定了此案,扬州刺史田乾也得到了一个满意地答案,他由张宏那少年仅仅片刻之间便能作出的分析中,极是清楚的感觉到这少年对于某些事,不仅具备极强的大局观。并且也有着深刻的分析洞察力,也是如此,才让田乾最终选择可以为张宏之事作出一些事来。
尔后,在刺史衙门后院,田乾这才表现出他的待客之道,对于张宏这位来自京城深得太平公主殿下青睐地少年,田乾也表示了足够地尊重,在他与张宏客套了几句之后,便也径自与张宏讨论起现下所行之事。
“张公子此次前来扬州府。是想本刺史做些什么,大可言来,若是本刺史方便行之。自当不会拒绝。”田乾这开门见山的开场白,很轻易的便拉开了张宏所计划的帷幕。
而张宏也不会奇怪田乾此人如此的坦率,他在下江南时便由太平公主殿下那处得知了田乾的性情,因此张宏也不拐弯抹角,未动桌上吃食,轻笑开口:“刺史大人这一言实在是折煞小可,小可自不敢要刺史大人做事,只是想着扬州毕竟乃属剑南道,还望刺史大人在扬州地界对我与楚氏那位少爷多行方便。”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实其中深意并不简单,以田乾这等侵淫官道数十载的老狐狸当然可以听得出,张宏这一简单地话中其实是要他扬州作为张宏与楚图行事最后地底线,也便是无论如何张宏与楚图始终能在扬州安然可保。
这个要求不过分,但田乾依旧面有难色,他轻皱眉目时更是儒雅翩翩:“张公子想必不知,江南楚氏地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江南道,便是我剑南道也多迫于楚氏地影响,而每逢江南楚氏有些大事。我剑南扬州府也是不得不逢迎楚家。”
“此事小可知道,但那是从前。”张宏神情间,全然乃是自信,落在田乾眼中则是毫无根据地自信,也可以说之为自大:“现下不同,小可既得公主殿下令来到江南,则定是要有番作为,刺史大人的扬州府同时也无须再对楚家逢迎恭谨。”
“可本刺史凭何会相信张公子您?您应当知道,若您江南事不成回了京。那您安然可走。而本刺史我则不得不面对江南楚氏的报复……”犹豫了一番,田乾依旧将他心中忧虑说了出来。他知道面前这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一个自大狂妄成性的少年定会有些他不知道的底牌,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担忧他的前程。对于张宏与楚图的那些事而言,要他田乾相助,可以;但前提是不能损伤到他的根本。
田乾既然是毫无隐瞒,那张宏也当然知道了田乾地疑虑,因此在田乾言罢,张宏微微笑着,却从怀中摸出那面出京时皇帝陛下所赐的那道金牌,在他将金牌放在桌面上时,很清晰的捕捉到田乾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撼。
随即,田乾即刻起身,对着桌面上那正面向上的金牌恭身跪下:“吾皇万岁。”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那金牌正面所刻的四字。
如朕亲临。
至此,田乾也算是知道了张宏这少年那所依赖着的自信由来,他始终未曾想到原来这少年下江南不仅仅背负着太平公主殿下的全力相助,更是有着皇帝陛下如此的重托。那这样看来,这少年在江南撒野,似乎也不会仅是简单地撒野。张宏将金牌收了起来,田乾这才起身,但在再次开口时,无论是面上的惊诧,又或是开口的恭谨都足以看出此刻他对这少年的态度是有了极大的转变:“张大人既是身负陛下旨意,那田某自然应是全力协助,自今日起,大人若在江南受挫自可随时回转扬州府,有田某人在,即便江南楚氏再如何的权倾江南,田某人也当竭保大人身安。”
陛下始终乃是大唐的权势象征,也是因此田乾才不会再次置疑张宏,他当然明白暗地里公主府的势力并不能影响江南官场,可若是有了陛下的旨意,那即便江南地那些朝员再如何地对楚氏恭谨。也不得不避讳陛下的意思。
“刺史大人抬爱。”张宏不敢全然受下田乾地恭敬,在他稍显谨慎时,也是再次言道:“据小可所知,刺史大人也兼着剑南道副观察使一职,那如此一来,想必小可在江南时。剑南道也可以略行方便。”
“自然,剑南道观察使想来也不会拒绝张大人之意,也是因此,田某才敢放言若是大人在剑南道定不会有事。”田乾如此言着,心中却是感慨万千,他怎样都想不明白,为何这少年能得太平公主殿下与皇帝陛下如此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