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能够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的。
对于这个现实的近乎残酷的至理警言,张宏自然颇晓其中三味,便就好比如现下他所身处的繁华锦簇江南道,这升平一片彰显盛世之兆的江南道,又潜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满目藏疮痍,勾心斗角又有几人能够知晓?
也是因此,自张宏第一脚踏上苏州河畔的花船上,他虽然也有那么一瞬间陶醉于苏州河畔的炙热风情,但终归是有京城长安平康坊的糟糠在前,所以他当然知道在这处处溢香,欢笑尽然之下定也免不了那些阴暗之事。
花船尾部一雅舍内,在张宏面前站着的乃是一位年近三旬的小妇人,这妇人生的倒也称得上是窈窕之态,媚而不腻的面孔上并没有过分的胭脂水粉。她是刘府的下人,也便是经营打理这处花船的核心之人,据说年轻之时也曾是这花船上容颜貌美颇受人喜的红牌,在后来红颜渐褪,朱颜不复之时被刘氏看中了其经营能力,这才得以继续留在她所生存了半辈子的花船之上,人唤其为素娘。
此时的素娘正是面目盈笑为张宏说罢了花船之上,她对面前安然端坐,神情亲和的少年其实了解的不少,也知道刘家城中那些赌坊,客栈在这少年的手段下日渐红火,所以此次主家刘氏要她尽听这少年安排改变花船经营一事,素娘不反对,当然也谈不上欢迎。在她这等在花船上沉浮了一生的人看来,花船该如何打理,如何经营,已经早是了个定局,不是想变就可以改变的。
妖妖与范慎坐在两侧,张宏的眼睛始终放在素娘身上,清澈毫无杂念,素娘确实丰韵犹存,但张宏见多了似太平公主。刘氏这等令他惊艳心动的绝色,对素娘这等小妇人最多也只是让他稍为赞赏罢了。
刘氏以一个女人之身来经营花船之事,张宏本以为同为女人,刘氏所经营的花船应当比平康坊好上许多,不会出现那种践踏女性之事,可在这时。当素娘将花船之事一丝不瞒尽然说来之后,张宏却依旧只能黯然叹息,且不说如楚图所言那刘氏本就是个疯了的女人,单单就商人本性而言,那无论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是一样的眼中只存在利益。
不过不管怎样,这苏州河畔的花船确实比平康坊要理想上许多,起码没有依凤阁那等幼女之事发生。这也是张宏在听罢素娘之言后不至于失**怒的主要原因。
“日后,逼良为娼这等事在刘氏地花船之上不能再有。”张宏听罢那些话,所要针对这花船做出的改变第一步便是如此。逼良为娼这等事是这时代下青楼生存所不可避免的一个手段,或许仅仅眼前而言真的可以为青楼带来不少盈利,但长远来看,这恰恰也是遭受民怨的根本。
素娘不惊讶,早便听说了这少年种种的手段奇特,根本是她这等人所揣测不到,琢磨不透地,因此张宏说罢,素娘轻声应下。却宛尔一笑:“只是,不知少爷有何办法来为花船隔日换人?若总是船上的这些姑娘,怕是不须太多时日,那些少爷公子们便会厌倦。”
逼良为娼乃是为青楼更换新鲜新人的主要手段,素娘这一言正是直指青楼经营之根本,但张宏却不曾直接回答素娘之问,反而径自问道:“这花船上的姑娘是否每日都要在花船之上待客?”
素娘点头。越发觉得这少年有趣异常:“花船上地姑娘自然是要每日待客地。不然若是有公子少爷前来寻找旧识怕也会找不到。”
“以后莫要如此。每七日要留二日给这些姑娘们。她们可随意走动。可以下花船也可以去苏州城内游玩。并且在她们接待客人所赚银钱上加上一定基础。比如我地建议是。每个月每个姑娘无论是否有接待客人。都有一两大银可供其资用。”张宏言着。这些想法其实早在京城时张宏便考虑过。那个时候高不危有意买下平康坊地那桃红姑娘所在那处青楼。所以张宏那时便考虑过如何改变这等阴暗龌龊之青楼。素娘睁大了眼睛。显然是根本不能理解面前这少年所建议地经营手段。且不说那些可随意走动地姑娘若是下了花船便再也找不到又该当如何?再说那每个月不管接待客人多少都有一两大银可取。那这花船岂不是要倒贴了老本?又何以为最为生财之道?
张宏注意到了素娘地惊诧。也知道这妇人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反驳。于是张宏微微笑了笑。为素娘解释道:“现下你们所采取地经营手段看似敛财有道。可事实上你们已经是将这花船作为了一个囚牢圈禁了那些姑娘。她们自然不可能每日花费力气来为你们赚钱。所以我地意思是给她们自由。让这些无家可归地姑娘们真地可以将这花船当作是她们生活地地方。如此一来。以我而看。这些本性善良地姑娘应会感恩。自然也更会卖力些。”
张宏这一解释。素娘明白了一些。心中叹息着船上这些姑娘们若日后真能如面前这少年所言这般生活。那确实是她们地造化。可同时。素娘对张宏所言也依旧有些不敢苟同。她在花船上生存了一辈子。自然比张宏更要了解这些姑娘们地辛酸血泪。因此素娘毫不犹豫。直言而道:“奴家先替姑娘们谢过少爷。”顿了顿。素娘再道:“可少年是否想过?这些姑娘们都是看尽了这船上地阴暗之事。她们若是有了少年口中这些机遇。即便不至于逃跑。但总归会产生惰性。反正每个月……”
说到此。素娘停下了言论。张宏自然察觉得到。于是轻笑。接口而道:“反正每个月也有一两大银可取?”随意摇了摇头。张宏再道:“这正是我要说地第二点。对于那些接客稍多地姑娘。一两大银自然是不够地。你要充分理解船上姑娘们地心思。主动调动起来她们地积极性。”
话说到此。素娘也微微能够明白些张宏地这些言论。不可否认。她地确依旧不能完全明白。也根本接受不了张宏地言论。但仅仅是由素娘这时面上地踌躇之色便能看出。她是心动了。
其实同为花船上地女子,素娘又何尝不知那些姑娘地心酸?只是以往主家刘氏的铁腕手段在前,她也不得不狠心下来逼迫那些姑娘们。而现如今又这少年的这些言语,又有主家交代的皆听这少年吩咐,那她素娘又何苦再去为难那些本就苦命的女子?
女人又何苦要为难女人?
心是动了,但素娘仍然有些担忧,她不得不顾忌主家刘氏地手段,若真是出了问题,刘氏奈何不了这少年。可要她生不如死,那是易如反掌的。
“我知道你的顾虑,刘氏那处有我。你照办便是。”察觉到素娘的担忧,张宏再次言道:“况且你也不必担心姑娘们会在下船之后再也找不到。”
“奴家倒也不完全是担心这个,毕竟有着卖身契在此,她们跑也跑不远,可少爷地这些做法依旧是不能让船上有些新人来,如此……”斟酌着言辞,素娘显然也不想放过这少年对那些姑娘们地一片好心。
“卖身契?”张宏皱了皱眉,先前倒确实不曾考虑到这些,略微思量一番。张宏截然而道:“将那些卖身契尽数还给那些姑娘们。”
这时,不仅是素娘觉得这少年实在匪夷所思,便连一旁自始自终听着,惊讶异常,继尔瞠目结舌的范慎也更是觉得他完全看不透了大人!惊讶着,范慎也忍不住开口言道:“可是大人,您这……”
张宏知道范慎要说什么,很干脆地便挥手打断了范慎接下来要有的言语,迎着素娘惊骇地神情。从容而道:“归还卖身契之后,再立一纸凭证,这凭据每三年为一个限定,那些姑娘们若是做足了三年,存下银钱足够她们脱离花船好生生活的话,便由她们去,不强留。”
一朝入青楼,终生不自由。张宏现下的这些经营花船之策略,堪堪便是打破了这些规矩。他不仅让那些姑娘们日常拥有了足够地休息时间。更是为她们日后提供了坚决的保障,毕竟。似素娘这等容颜渐老也依旧能在花船生存的人,不多。大多数的花船姑娘,都在渐老之后任由生活的折磨,含恨花消。
“有了这种种手段,我相信花船之上想要更换新人便不再是毫无办法了罢?若不然,你还可以通过你们隐秘的手段将这些方法告之别家花船之上的姑娘们,依我看来,你也可以从中挖些红牌来你船上,影响自然不能小视。”张宏饮了口船上清酒,随意言着。
至此,素娘显然也明白了张宏最后这一问的意思,她当然知道若这些方法真的实行了下去,那日后船上怕是不须如以往一般逼良为娼,也总会有些家境困难之人前来谋生,再者,若张宏所言那般,这些花船最新地手段也确实可以招揽到更多的红牌姑娘,那如此一来,日后的花船真的可能是赔本买卖么?
这一时间,素娘也是认真考虑起了张宏所说的经营之手段。
范慎到底是范慎,素娘仍在考虑之时,范慎已是目光灼灼而望向了那似乎他再也不敢认识的少年,他知道这少年在江南道时针对黄家的那些手段,可他实在不曾想过原来大人真的果如神人一般精通从商之道,并且,最重要的是,大人还具备着时代下许多商人所忘记了地一个最重要的东西,人性。
“你先与姑娘们商量着,若是可行便执行下去,若是姑娘们都有意见,那便再来告之予我,我再想办法。”张宏起身,在这船内坐了一个多时辰,确实是乏了。
但也是张宏径自起身,牵起妖妖的小手时,突然回身而向着那素娘再道:“对了,还有一事,你这几日多寻些郎中,刘家每个花船之上都有常驻一郎中,姑娘们若有不适可找郎中诊治,我知道郎中不好找,那便多用些银钱。总归是能找到的。”
这一言,堪堪是说到了素娘的心怀,船上姑娘们又有几个没有些隐疾?只见这小妇人便是眼眶也微微湿润了起来,她这时才完全知道这少年之所谓如此不计成本而执行的策略,根本是完完全全体惜着船上的姐妹,他并没有将姑娘们彻底的视为赚钱之工具。
素娘轻轻上前两步。走到张宏身前,深深道了万福,哽咽言道:“奴家……替船上姐妹们谢过少爷。
张宏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其实这些想法正是他自见过京城平康坊之后一直所考虑的改变之事,他想要他所生存地大唐稍为理想些,同时也一直都知道他能做地,能改变地不多,所以他只能在他力能所及地范围之内做些什么。当然,前提是不能损害到他的底线。
不否认张宏针对花船的这些手段也有更好敛财的意思,但他也只是竭力将这银钱赚的更心安理得一些。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不过,事实上张宏也知道他地这些手段短时日之内是不可能有太大成效的,时代的局限性毕竟存在了这么多年,即便现看似他有着极为便利的改革条件,但也总会遭受抵制,便好比如来自其他花船的压力。
可再如何来说,张宏也始终是走出了这一步,他这些时日在江南商界投下了太多的石子。还未能掀起风浪,仅仅是火候的问题,若依这般长此以往,那火候已经不是张宏所能掌握,能够掀起多大风浪,不是张宏所能预料。
随着素娘从船尾走出,针对花船之事,现如今张宏所能做的只有这些,因此在交代罢了诸事之后。张宏只能等待素娘给他的答案,船上姑娘们是否愿意执行,以及执行起来会遇到哪些阻力,都只能等待。
由船尾出来,张宏地本意是不欲再在这船上停留太久,可也真是他与范慎言起将要回去之时,却陡然听见花船内厅阵阵的喧哗之声,这喧哗大多乃是喝彩,将这花船显得更为热闹。
张宏好奇。转身看向范慎时却见范慎也是望着素娘。
素娘自然明白这两位少爷的意思。现下地她对于面前这少年已然是感激万分,尽管她不理解这少年的那些手段。可这不妨碍她对张宏的好感。
素娘盈盈恭身,微笑轻道:“今夜公孙姑娘不知为何突然有意到我家船上献艺,因此倒是吸引了苏州城中许多富贵才士,少爷若是有意不妨随奴家一观。”
“公孙姑娘?献艺?”范慎轻轻皱眉。
素娘看出她身前这两位少爷明显是不知那位公孙姑娘,于是解释而道:“这公孙姑娘,单字兰,她最擅长舞剑,自她手中那剑便好如有了灵性一般,端的是精彩纷呈。”
舞剑。张宏与范慎同时把握到了这么一个字眼,无论是张宏还是范慎,都在离京时分别由太平公主殿下那处得知江南有位姑娘,舞剑超凡,而本来这姑娘再如何的舞剑不俗也不足以让太平公主另眼相看,太平公主之所以刻意提醒他二人,却正是因为传闻中这舞剑一绝的姑娘,与那红鞋子极为密切,更隐为那刺客组织的核心之人。
对于红鞋子,无疑乃是张宏心中的一根刺,这试图行刺他且也险些置他与范慎死地的一个刺客组织,是张宏现下在江南除了楚氏之外最大地一个威胁。
因此,这时的张宏倒也真的生出了太多兴趣去见识见识那位擅长舞剑的姑娘。
张宏的兴趣显然也是范慎兴趣所在,自然,他二人也未曾拒绝素娘的邀请,随着素娘走向了船内厅所在。
放眼望去,人头拥挤,这并不宽敞的船仓之内却是四周处处围满了人,人人皆是满面兴奋癫狂之下望着厅正中的舞剑姑娘。
张宏与范慎随着素娘走上了二楼,居高临下之处很清晰的便可看见厅内一身红衣,头扎红丝带地姑娘正是扭着蛮腰,将手中三尺青锋舞的眼花缭乱,即便是以张宏这等对剑艺一窍不通之人也看得出那姑娘舞剑确实惊世骇俗。
楼下厅中身着华贵服饰的公子们,身家不凡的贵人们,向着那姑娘纷纷抛洒着银钱,船内气氛极为热烈,在这暖春之时竟然是让张宏微觉燥热。
“这剑舞的不仅好看,更是能够轻易取人性命。”范慎突然开口。却不复亲和微笑,自带着一番冷意,凝视着厅内那公孙姑娘轻声而道。
张宏心中一凛,随即也明白范慎这是在提醒他,眼睛依旧是放在那姑娘身上,张宏一手牵着妖妖。不曾注意妖妖满脸的兴趣,径自问向身旁的素娘:“这位姑娘可是时常来船中献艺?”
素娘回道:“甚少,公孙姑娘很难请到,今夜为何突然前来倒是奴家也不知原由,只是方才接到公孙姑娘地请函,少爷怕是不知,这位公孙姑娘在苏河畔再多的银钱她也不屑。”
张宏凝眉,他能从素娘这话中听得出来一些意思。只是也在他想着这公孙姑娘真正地意图时,身旁地范慎冷然再道:“在小倒是知道为何今夜这姑娘突然不请而至。”
张宏回身看着范慎。却是顺着范慎手指所向,看向了二楼对面那位正是放肆狂笑着的公子,在这狂笑地公子身旁。却正是楚连城在盯着他与范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