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听罢,静默中若有所思。半晌,方沉然一问,道:“人皆有佛xing,然却多沦于心迷之处,未必皆能有所悟,有能觉。滔滔法海,上上真机,隔阂丝毫,暌违万里,此间何异天壤?”不知想及什么,胤禛面上微现出几分困惑苦涩,兀自提壶点满一杯,移至文觉面前,“同是参法,却非见闻觉识所可通,尘刹之隔,佛家清净界,少了几多权利追逐……”</p>
文觉恬静一笑,淡淡道:“设有二问。如何是有一人尽力入不得?”胤禛略一转念,脱口而出:“鸢飞戾天。”“如何是有一人尽力出不得?”文觉再问。“鱼跃于渊。”想了胤禛面上苦涩又现,方才答了“二人相去多少?”文觉手中捻着佛珠稍顿,望着胤禛。胤禛思索了良久,方犹豫之间道:“……,上下察也?”文觉心知,胤禛那上下两解,前指皇位,后指天家,设若这位王爷真的心无所念,又岂会落于这般辗转迷局之中?文觉一笑,只颔道,“居士设以此二者比之己身,岂非又是天地悬隔,毫厘无差么?居士既困身尘世,欲参佛法,当先参世间法。”</p>
胤禛手中的茶水渐冷,品着丝丝的苦味,便从喉间氲散开来,“红尘流转,苦痛挣扎,纵然说是如此,尘尘如是,要参破人我名相、顿然成觉,何其艰难呵?”“参世间法,先求本心,心不可求,法将安寄?和尚试为王爷分说一二。昔时六祖慧能尝曰,‘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xing,即是福田”和尚以为,僧者劝善一域即种福田,王者治平万里亦种福田。一念既定,尘刹两般,便无差别;坎坷千转,皆是觉法。本无名相,亦有名相;本无言说,亦有言说;本无差别,亦有差别;因有名相,知无名相。因可识识,知不可识识;因可智知,知不可智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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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觉缓缓说来,字字直入胤禛心扉,虽参的是佛法,却将天家之事无不道尽。他是见微知著的人,自然知道文觉言下所指是什么,他更知道本来波澜不兴的自己,如今在时局下心思也起了怎样的意动。他从来所虑,都是一念错,便致万劫不复。一个皇阿哥的身份,数十年来,便教他与一众兄弟们都打心底滋生出一腔的权志怀抱,纵面上不显,可扪心而问,若说没有‘为天下苍生广种福田’的那般企念,恐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然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也是一阵心惊,自幼得皇父亲养,便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后来借着学佛敛了心xing,方才不那么瞩目,兄弟之间也渐渐和睦。人有惰xing,富即安,有些事似乎看得便淡了,加上这几年见多了父子兄弟相争,骨肉挞伐,他心中又怎不凛然生畏?在皇父兄弟面前,又怎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此刻沉默着,心中就如文觉先时所想是一般,无所念,便无所求,又何来所惑,就更无那辗转挣扎了。</p>
再联着想起近些时候的朝局变故,胤禛本能地觉出异样来:一个戴名世案,可轻可重,如今刑部被赵申乔拉扯着,深挖广倔地要往谋逆案上靠,他多少能瞧出皇父的意思来,显是要借这此案弹压文场,震慑江南士子。可是,照此推断,前些时日借着一个的流民陈四案,皇父重办了齐世武等一干子部院重臣并督抚封疆,又是震慑给谁看的呢?是为太子?抑或还是为了十三开府相约道贺的事儿……言之渐深,全然有悖来意,参禅参到这个份儿上,胤禛多少有些始料不及,更没有了起初来寻文觉辩讲的兴头,兀自枯坐着,神思远遐,待到耳畔柏林寺的钟声传来,胤禛方若有所悟的一点头,“哦,大和尚所说,教我想的远了。”</p>